下午五点,当她们到达大泽区的终点站,费尔南达要她下车她便下了车。她们坐上一辆好像大蝙蝠似的小车,由一匹喘着粗气的马拉着,穿过凄凉的城市。在遭硝石侵蚀开裂的无尽长街上空回响着钢琴练习曲的旋律,与费尔南达少女时代在午休时段听到的一模一样。她们登上一艘内河航船,船上的木头螺旋桨发出可怕的响声,锈迹斑斑的铁板活像火炉口一般映出红光。梅梅把自己关在舱室里。费尔南达每天两次在床边给她留下一份食物,又每天两次原封不动地拿走。梅梅倒不是决意要绝食而死,她只是一闻到食物的味道就会恶心,甚至连喝清水都会反胃。那时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芥末泥蒸气没能生效,费尔南达更是要到近一年后孩子被送来时才知晓。在令人窒息的舱室里,在铁皮舱壁的摇晃和桨轮搅起的淤泥臭气中,梅梅昏昏沉沉,不辨日期。很长时间后,她看见最后一只黄蝴蝶在风扇扇叶间撞得粉碎,便认定是马乌里肖·巴比伦已死的明证。然而她没有放弃。她继续想念他,这期间她们骑在骡背上艰辛地跨越了幻象丛生的荒原,奥雷里亚诺第二在寻找世上最美的女人时曾经在此迷路,又沿着印第安人的道路翻过山脉进入那个阴风惨惨的城市,那里的石板路上回响着三十二座教堂的丧钟齐鸣。那天晚上,她们在被遗弃的殖民风格的深宅中过夜。在一间杂草丛生的房间里,费尔南达把木板铺在地上当床,又拽下残存的窗帘裹在身上御寒,那窗帘在她们稍一翻身时便化为了碎片。梅梅知道了身在何处,因为她在失眠的惊恐中看见了一位黑衣绅士,正是在很久以前的一个圣诞前夕被装进铅棺送到家里的那位。第二天望过弥撒,费尔南达带她走进一座阴暗的建筑,她立刻认出了是母亲常常提及接受女王培训的修道院,便明白旅程已到终点。费尔南达去一旁的房间里与人交谈,留下她在星罗棋布地挂满殖民地时期历代主教油画肖像的大厅里。她冷得直抖,因为仍穿着印有黑色细花的单纱衣和经过荒原时冻得变了形的高帮皮鞋。她站在大厅中央想念着马乌里肖·巴比伦,透过彩色玻璃窗射进来的黄色光线洒在她身上。这时,从房间里走出一位十分美丽的见习修女,手里提着装有她那三套换洗衣服的小行李箱。她走到梅梅身边伸出手,并没有停下脚步。
“我们走,雷纳塔。”她说。
梅梅握住她的手,跟了上去。那是费尔南达最后一次看见她,她正努力跟上修女的脚步,最后消失在修道院的铁栅后面。她仍在想念马乌里肖·巴比伦,想念他身上的机油味和身边的蝴蝶。她每一天都在想念他,直到多年以后一个秋天的早晨在克拉科夫一家阴森的医院里衰老而死,那时的她已改名换姓,终生一言未发。
费尔南达乘坐一列由武装警察保护的火车回到马孔多。一路上她注意到了旅客们的紧张,沿线村镇驻军的戒备状态,意味着将有重大事件发生的不祥气氛,但她无从得知究竟是什么事,直到抵达马孔多,听说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正在鼓动香蕉公司的工人罢工。“这下全齐了,”费尔南达心想,“家里又出了个无政府主义者。”罢工在两个星期后爆发,但并未造成事先所担心的严重后果。工人希望星期天可以不用去采收和运送香蕉,这一要求听起来合情合理,连安东尼奥·伊莎贝尔神甫都认为正符合上帝的准则,因此出面支持。这次行动以及此后几个月中其他行动的成功,使默默无闻的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名声大噪,而以前人们还常说他唯一干成的事情就是让法国妓女挤满了整个市镇。他以当年拍卖斗鸡去发展荒唐的航运事业的那种冲动,辞去香蕉公司的监工职务,加入到工人一边。没过多久,他就被指控为企图扰乱公共秩序的国际阴谋集团的特务。在流言四起的那个星期,一天夜里他参加秘密会议后遭到陌生人袭击,却在四发手枪子弹下奇迹般逃脱。接下来的几个月,连隅居在自己黑暗角落里的乌尔苏拉都觉察到了外界的紧张气氛,感觉回到了儿子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怀揣顺势疗法药丸暗中策划起义的那个危险年代。她曾试图以前车之鉴劝告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但奥雷里亚诺第二告诉她在那个暗杀之夜后就再也没有听到兄弟的消息。
“和奥雷里亚诺一个样,”乌尔苏拉感叹道,“世界好像在原地转圈。”
费尔南达在那些动荡的日子里安之若素。丈夫因她未经自己同意就决定了梅梅的命运而与她大吵一通,从那以后她便失去了与外界的联系。奥雷里亚诺第二曾想去搭救女儿,必要的话甚至会报警,但费尔南达给他出示了文件,上面写明女儿进修道院是出于自愿。实际上,梅梅签字时已经置身于铁栅的另一边,仍像被人领入时一样浑不在意。在内心里,奥雷里亚诺第二不相信那些证据的合法性,就像他不相信马乌里肖·巴比伦进院子是为了偷鸡,但这两个说法安抚了他的良心,使他没有歉疚地回到了佩特拉·科特斯的护庇下,继续摆宴欢闹、大吃大喝。费尔南达对市镇上的动荡漠不关心,对乌尔苏拉的预言充耳不闻,实施了自己的最后一步计划。她给将要成为初阶神职人员的儿子何塞·阿尔卡蒂奥写了一封长信,在信中说他姐姐雷纳塔因患黄热病已安息在天主的怀抱里。后来,她将阿玛兰妲·乌尔苏拉交给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照顾,专心与隐身的医生通信。她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为几经推迟的通灵手术定下最终日期。然而隐身的医生答复说鉴于马孔多的局势不稳定,暂时不宜做手术。她急不可耐同时又缺乏对外界的了解,居然在另一封信里向他们解释不存在什么时局不稳,一切都是自己小叔子胡闹的结果,说他最近心血来潮搞什么工会,就像以前开河通航时一样疯狂。到了炎热的星期三,他们还没达成共识,这时有人敲响家门,是一位老修女挎着一个篮子。为她开门的时候,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以为是一件礼物,想接过那个用绣花台巾盖着的篮子。但修女没让她拿过去,声称自己受命要严守秘密,亲手交与堂娜费尔南达·德尔·卡皮奥·德·布恩迪亚本人。那是梅梅的儿子。费尔南达以前的灵修导师在信中告诉她孩子出生于两个月前,由于他母亲不愿开口表达自己的意愿,只好用他外祖父的名字奥雷里亚诺为他命名施洗。费尔南达对命运的这一嘲弄愤怒不已,但在修女面前仍不动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