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 经典文学 > 百年孤独(90)

百年孤独(90)

作者:加西亚•马尔克斯

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仰面躺在黑暗中。他意识到自己是在一列长得望不见头的沉寂火车上,头发因凝固的鲜血而硬结,全身骨头都在疼痛。他感到困意难忍。他准备拋开恐惧大睡一场,便换成侧身姿势以臧轻痛楚,这时才发现自己正躺在死人身上。车厢里除了中间的过道,没有一处空地方。大屠杀应该过去好几个小时了,因为尸体与秋天的石膏一样冰冷,也与石化的泡沬一样坚硬,装车的人甚至有时间像运送一串串香蕉似的把尸体排好码齐。为了逃出梦魇,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朝着火车前进的方向,匍匐着从一节车厢爬到另一节车厢。当火车驶过一座座沉睡的村庄,借着板条间映进的光线,他看见了男人的尸体,女人的尸体,儿童的尸体,他们都将像变质的香蕉一样被丢入大海。他只认出一个在广场上卖饮料的女人和加比兰上校,上校手里还握着卷成一团、带莫雷利亚银搭扣的皮带,曾试图用来在恐慌中开路。到达第一节车厢后,他跃人黑暗之中,卧在水沟里直到火车过去。那是他平生见过的最长的火车,有将近两百节运货车厢,首尾各有一个火车头,中间还夹着一个。火车悄无声息地在夜间滑行,车上没有任何光亮,连定位的红绿灯光也没有。车厢顶上依稀可见一挺挺机枪旁士兵的黑影。

午夜过后突降暴雨。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处,却知道只要与火车反向而行就能回到马孔多。三个多小时后,他已浑身湿透,头痛欲裂,在拂晓的晨光里远远看见了第一排房舍。他循着咖啡的香气走进一户人家的厨房,一个女人抱着孩子正向火炉弯下腰去。

“您好,”他有气无力地说,“我是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布恩迪亚。”

他逐字说出全名,向她证明自己还活着。他这样做很明智,因为那女人乍见他那副樵悴、阴郁、头上衣间都沾满血迹的模样出现在门口,还以为是鬼魂显现。她认得他。她给他拿来一条毯子御寒,好等着脱下来的衣服在火上烘干,为他烧水清洗伤口——好在只是皮肤上的一道划伤——又给他一片干净的尿布把头包住。然后,她按照传言中布恩迪亚家人的习惯煮了杯不加糖的咖啡给他,把衣服在火边摊开。

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喝完咖啡才开口说话。

“应该有三千人的样子。”他喃喃道。

“什么?”

“死人。”他解释道,“所有在车站的人都死了。”

那女人用同情的眼神打量着他。“这儿没有死人。”她说,“从你伯父,也就是上校那时候起,马孔多没发生过任何事。”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在到家前一路逗留过的三家厨房里都听到同样的回答:“没有死人。”他走过车站广场,看见油炸食品摊子的桌子已被码起,那里也没留下任何屠杀的痕迹。雨下个不停,街上空无一人,家家大门紧闭,看不出里面有丝毫生命的迹象。直到第一声弥撒钟声响起,才有了一丝人间气象。他敲开了加比兰上校家的门。一个他以前见过多次的孕妇,当面把门紧紧关闭。“他走了,”她惊恐地说道,“回他的老家了。”电网鸡笼的正门和往常一样,由两名地方警察守卫,他们身着雨衣,头戴橡胶头盔,在雨中仿佛石像。在偏僻的小巷里,安的列斯群岛的黑人齐声唱着安息日的赞美诗。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翻过院墙,从厨房进了家。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几乎没有提高声音。“别让费尔南达看见你,”她说,“她刚起床。”仿佛在完成一项早已领会的使命,她把他引到“便盆室”,收拾出梅尔基亚德斯快要散架的行军床,还在下午两点趁费尔南达午睡的时候从窗子递进一盘食物。

奥雷里亚诺第二被暴雨拦住只好睡在家里,下午三点还在等待天晴。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暗中告诉了他,他便在这时去梅尔基亚德斯的房间看望自己的兄弟。他同样无法相信大屠杀的发生,更不相信满载尸体的火车驶向大海的梦魇。前一天晚上,他已读过政府特别通告,通告称工人们已经听从命令撤离车站,平静地各自回家了。通告还称工会领导人本着高度的爱国精神,已将要求减为两条:改善医疗服务和在居住区设置厕所。晚些时候传来消息,称军队首脑与工人达成协议后,立即与布朗先生沟通,布朗先生不仅接受了新条件,而且主动提议出资举行三天的公众娱乐活动来庆祝争端的解决。只是当军方问及何时可以宣布签署协议,他望了望窗外闪电纵横的天空,摆出一副不置可否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