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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孤独(86)

作者:加西亚•马尔克斯

费尔南达在剧院抓到两人的当天晚上,奥雷里亚诺第二无法忍受良心的重负,便去费尔南达把梅梅关禁闭的卧室找她,相信她会对自己倾诉一切隐情。但梅梅断然拒绝。她那样自信,那样紧守着自己的孤独,奥雷里亚诺第二觉得两人之间的一切关联都不复存在,父女情谊和默契已成往昔的幻梦。他想和马乌里肖·巴比伦谈谈,认为凭着旧主人的权威能够让他打消念头,但又被佩特拉·科特斯说服那是女人的事,一时犹豫不定,并对禁闭能否结束女儿的苦难几乎不抱希望。

梅梅没有显出丝毫痛苦的迹象。恰恰相反,乌尔苏拉察觉到她在隔壁卧室入睡安稳,起居正常,饮食按时,消化良好。唯一令乌尔苏拉不解的是,近两个月的惩罚期间梅梅不像其他家人一样在早上洗澡,而是改在晚上七点。有一次她曾想提醒梅梅小心蝎子,但考虑到梅梅坚信是自己告密而避之不及,她也就不愿去打扰,免得被当成啰唆烦人的高祖母。每到傍晚,黄蝴蝶便飞进家来。每天晚上从浴室出来,梅梅都能见到费尔南达用杀虫剂拼命扑杀蝴蝶。“这太糟糕了,”她说,“别人一直告诉我夜里的蝴蝶会带来厄运。”一天晚上,梅梅还在洗澡,费尔南达偶然走进她的卧室,屋内群集盘旋的蝴蝶几乎让她无法呼吸。她随手抓起一块布来驱赶,而当她将女儿晚间洗澡的习惯与洒满一地的芥末泥联系起来,一颗心立时恐惧得冻结了。她没像第一次那样再去等候合适的机会,第二天便邀请同她一样来自内地的新任市长共进午餐,请求他在后院安排一个守夜人,因为她感觉有人不时潜入家中偷鸡。那天晚上,守夜人将马乌里肖·巴比伦一枪放倒,当时他正揭开屋瓦准备钻进浴室,而梅梅则赤身裸体正为爱情而浑身颤抖,在蝎子与蝴蝶的环绕中等他,就像近几个月来几乎夜夜所做的那样。一颗嵌在脊柱里的子弹令马乌里肖·巴比伦从此卧床不起。他在孤独中老死,没有一句抱怨、一声抗议,也没有一丝吐露真相的企图;他忍受着往事的折磨,忍受着不容他安生片刻的黄蝴蝶,一直被当成偷鸡贼遭人唾弃。

梅梅·布恩迪亚的儿子被送到家中时,行将给马孔多带来致命打击的各种事件已经渐露端倪。当时局势很不明朗,人们无心关注私人丑闻,费尔南达借着这有利的环境将孩子藏匿起来,只当他从未存在。她不得不收留他,因为他被送来时的情形不容她拒绝。她不得不在余生中违心地忍受他,因为真要下手时她又缺乏勇气将他溺死在浴室的水池里。她把孩子关在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旧日的作坊里,并让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相信这孩子是她在一个漂来的篮子里捡到的。乌尔苏拉到死也不会知道孩子的真实来历。小阿玛兰妲·乌尔苏拉一次去作坊时撞见费尔南达给孩子喂食,也相信了篮中漂来这一说法。奥雷里亚诺第二因妻子以荒唐的方式处理梅梅的悲剧而彻底与她疏远,直到孩子被送来三年后他才知道外孙的存在,这还是因为费尔南达一时不慎让孩子从禁闭中跑了出来,在长廊里停留了片刻。他浑身赤裸,头发蓬松,惊人的生殖器好像火鸡垂肉,不似人类的后代倒像地道的野人。

费尔南达不曾料到自己无可更改的宿命中会出现这样的变数。她本以为已经彻底消除的耻辱,随着那孩子又回到了家中。当初被子弹击断脊柱的马乌里肖·巴比伦刚被抬走,费尔南达就已制定出全盘计划来洗濯耻辱。她没和丈夫商量,第二天收拾好行装,往小行李箱里放进女儿的三套换洗衣服,在火车抵达半小时前来卧室找她。

“我们走,雷纳塔。”她说。

她没作任何解释。梅梅没指望也无心听她解释。她不知道要去哪里,但哪怕是被送到屠宰场也不在乎。自从听见后院的枪声和马乌里肖·巴比伦同时发出的痛号,她再没说过一句话,至死不曾开口。母亲命她离开房间时,她没梳头也没洗脸。她像个梦游者般登上火车,甚至没有注意到那些黄蝴蝶仍然陪伴着她。费尔南达从未知道,也不曾费心去探究,女儿岩石般的沉默究竟是出于意志还是因为惨遭打击后丧失了言语能力。梅梅对穿越昔日着魔之地的旅行几乎毫无意识。她不曾看见铁路两侧遮天蔽日的香蕉种植园。她不曾看见美国佬的白房子,因尘土和酷热变得荒芜的花园,身穿短裤和蓝条衬衫在门厅里玩牌的女人。她不曾看见尘雾飞扬的路上满载着香蕉的牛车。她不曾看见如同緋鱼般跃入清澈河水的少女,她们高耸的酥胸令火车上的乘客饱受折磨。她不曾看见工人居住的杂乱破烂的棚屋,马乌里肖·巴比伦的黄蝴蝶在那里盘旋,脸色青绿、痩骨嶙峋的孩子坐在门口的便盆上,怀孕的女人们朝开过的火车高喊着污言秽语。这些飞速闪过的情景,当初在离校回家的路上曾令她兴奋不巳,如今却无法在她心里激起一丝涟漪。种植园热烘烘的湿气消失了,火车穿过开满罂粟花,还矗立着西班牙大帆船烧焦的龙骨的原野,迎上与将近一个世纪前同样清凉的空气,驶向泡沬泛涌的肮脏大海边,驶向当年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梦想破灭的地方,而梅梅却不曾往窗外看过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