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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孤独(91)

作者:加西亚•马尔克斯

“估计要等到天晴。”他说,“只要雨还在下,我们的一切活动都取消。”

此前三个月没有下过雨,正值旱季。但在布朗先生宣布他的决定后,整个香蕉种植区暴雨大作,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在回马孔多的路上正赶上这场暴雨。一个星期后雨仍未停。政府利用所掌控的一切传播渠道在全国千百遍反复宣传,官方说法最终成为定论:没有死人,心满意足的工人们已回到家中,香蕉公司在降雨期间取消一切活动。军事管制法继续施行,以备在必要时釆取紧急措施处理持续降雨造成的社会危害,但军队已撤回军营。白天,士兵们高高挽起裤腿,在街上的激流中和孩子们玩溺水者游戏。晚上宵禁之后,他们用枪托砸开房门,把嫌疑人从床上拖出来,送他们踏上没有归途的旅程。根据四号令对不法分子、杀人犯、纵火犯和反叛分子实施的搜捕及剿灭仍在继续,但军方面对挤满司令部办公室的受害者亲属的询问,却一概矢口否认。“您一定是在做梦,”军官们坚持道,“马孔多没发生过任何事,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这是一座幸福的小城。”就这样,工会领导人被消灭殆尽。

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是唯一的幸存者。二月的一天晚上,响起枪托砸门特有的声音。仍在等待雨停的奥雷里亚诺第二打开门,看见一位军官带着六名士兵。他们浑身淋得湿透,一言不发,从厅堂到谷仓逐一搜查,不放过每一个房间、每一个衣柜。乌尔苏拉被屋里亮起的灯光惊醒,但在搜查的过程中没吭一声,只是将手指交叠,指向士兵们活动的位置。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急忙去通知睡在梅尔基亚德斯房间里的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但他知道已经来不及逃走。于是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又把门锁上。他在屋里穿上衬衣和鞋子,坐在行军床上等待他们到来。那时他们正在搜査金银器作坊。军官命人打开门锁,借着提灯的光亮扫视一周,看到了工作台和玻璃柜,柜中的酸液瓶罐和各式器具都按当初主人留下的原样放着。他看出来没有人住在这房间里,却仍狡诈地向奥雷里亚诺第二询问他是不是金银匠。奥雷里亚诺第二向他解释这作坊属于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啊哈。”军官恍然大悟,打开灯下令仔细搜查,连收在瓶子后面铁皮罐里的十八条未被熔化的小金鱼也被找了出来。军官将小金鱼摆在工作台上一条一条检查了一遍,神色和缓下来,忽然间变得有人情味了。“我想要一条,如果您允许的话。”他说,“过去是叛乱的信物,现在可成了文物。”他很年轻,几乎还未成年,但丝毫不显腼腆,并带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亲切,只是直到此时才流露出来。奥雷里亚诺第二送了他一条小金鱼,军官收在衬衣口袋里,眼中闪烁着孩子般的光彩,又把余下的倒进罐里放回原处。

“这是无价的纪念品,”他说,“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可是一位最伟大的人物。”

然而,他的人情味并不妨碍他严格履行职责。在重新锁好的梅尔基亚德斯房间的门口,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没有放弃最后一线希望。“这间屋子一百年没有住人了。”她说。军官仍下令开门,拎起提灯扫视一圈。光线照在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脸上的瞬间,奥雷里亚诺第二和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看见了他那双阿拉伯人似的眼睛,心下便明白这是一段焦虑的结束,又是另一段焦虑的开始,而只有彻底放弃才能安心。军官仍拎着提灯四下检视,直到发现堆放在衣柜里的那七十二个便盆才表现出兴趣。他打开了灯。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坐在行军床边,一副整装待发的样子,从未显得如此庄严深沉。房间深处的隔板上放着书页散落的书籍和羊皮卷,整洁的工作台一尘不染,墨水瓶中的墨水仍未干涸。空气纯净明澈,一切不染尘埃,清新如故,与奥雷里亚诺第二童年记忆中的景象丝毫不差,只有当初的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感觉不到。但军官只对便盆感兴趣。

“这家住了几口人?”他问道。

“五口。”

军官显然无法理解。他的视线停留在奥雷里亚诺第二和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看见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的地方,但连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也意识到他对自己视而不见。随后他熄了灯,关上门。听着他对士兵们说的话,奥雷里亚诺第二明白这位年轻的军官和当年的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看到的是同样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