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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孤独(74)

作者:加西亚•马尔克斯

“噢,奥雷里亚诺,”他叹气道,“我知道你老了,可现在才明白你比看起来的样子还要老得多。”

在最后惶惑的几年,乌尔苏拉几乎无睱顾及对何塞·阿尔卡蒂奥的教皇培养,一转眼就到了他该收拾行装去上神学院的时候。他的妹妹梅梅,夹在费尔南达的严厉和阿玛兰妲的幽怨之间,几乎同时到了预定的年龄,该送到修女开办的学校,她将在那里被培养成古钢琴大师。乌尔苏拉十分苦恼,她怀疑自己的方法是否有效,竟调教出这样一位倦怠的见习教皇,但她没有归咎于自己老年蹒跚的步履、视物模糊的翳障,而是怪罪于某种她说不清的东西,只能模糊地想象为时代的逐渐衰败。“如今的日子不比从前了。”她常这么说,感到失去了对日常现实的把握。以前,她觉得孩子们很久也长不大。只要想想,过了多长时间长子何塞·阿尔卡蒂奥才跟着吉卜赛人离开,又过了多久之后他才剌了一身蟒蛇似的花纹,带着满口占星术士的腔调回家,而在阿玛兰妲和阿尔卡蒂奥忘掉印第安人的语言学会卡斯蒂利亚语之前家里又发生了多少事。再想想可怜的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在栗树下经历了多少天烈日与寒露,她为他的去世又哭过多少回,然后是经历无数战事、为家人带来无数忧愁的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在奄奄一息中被抬回家来,当时他还不满五十岁。过去,她做了整整一天的糖果小动物仍有时间照顾孩子,检查他们的眼白看是否需要一剂蓖麻油。而现在,她无事可做,驮着何塞·阿尔卡蒂奥从早到晚游逛,这分外匆忙的时光流逝却使得她做起事来全都半途而废。事实上乌尔苏拉虽然连自己的年岁都已忘记却仍不服老。她四处碍事却又想事事插手,连外乡人也厌烦了她不停的询问,问他们在战争时期可曾寄存一尊圣约瑟石膏雕像,等过了雨季再取走。没人确切知道她从何时开始丧失视力。最后几年她已经卧床不起,但仍表现得仿佛只是衰老所致,没有人察觉到她的失明。她在何塞·阿尔卡蒂奥出生之前便意识到了这一异常。一开始她以为只是暂时的视力衰退,偷偷服用骨髓糖浆并往眼睛里滴蜂蜜,但不久便渐渐确认自己已经无可挽回地陷入黑暗,以至于对电灯这一新发明一直没有明确的概念,因为第一批电灯泡装上时她只能隐约感受到那光亮。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因为那等于公开承认自己的无用。她暗中用心记下东西的位置、人们的声音,继续凭记忆“观看”患白内障后看不到的事物。到后来她意外地发现了气味的助益,在黑暗中据此分辨东西远比凭借体积和颜色更为有效,她由此终于免去了认输的羞耻。在黑暗的房间里,她能穿针缝扣,还知道牛奶何时会煮沸。她对所有东西的位置了如指掌,有时连她自己都忘记她已失明。有一次,费尔南达因丢失了结婚戒指把家里搅得地覆天翻,最后还是乌尔苏拉在孩子们房间的壁架上找到。其实很简单,当其他人漫不经心地四下走动时,乌尔苏拉用剩余的四种感官关注着他们,免得被他们不小心撞到;一段时间后她发现家里的每个人每天都在无意中重复同样的路线,做同样的事,甚至在同一时刻说同样的话。只有当他们偏离这些刻板的常规时,才会有丢东西的危险。因此乌尔苏拉听见费尔南达为丢了戒指而沮丧,立刻想起她当天所做唯一与往日不同的事就是晾晒孩子们的床席,因为前一天夜里梅梅发现了一只跳蚤。那时孩子们也帮忙干活,由此乌尔苏拉想到费尔南达一定是将戒指放在了他们唯一够不着的地方——壁架上。而费尔南达只在她平常经过的路线上寻找,殊不知寻找失物会受到日常习惯的妨碍,因此总是难以找到。

乌尔苏拉竭力跟上家里的一切细微变化,而抚养何塞·阿尔卡蒂奥正帮了她的忙。她注意到阿玛兰妲在为卧室里的圣徒像换衣服,便装作要教孩子辨别颜色。

“来,”她对他说,“告诉我天使长圣拉斐尔穿的衣服是什么颜色。”

就这样,孩子提供了她双眼无法获得的信息,而早在他离家去神学院学习之前,她就已经能够凭着圣徒像衣服的质地来分辨不同的颜色。但有时也会发生意外。一天下午,阿玛兰妲在秋海棠长廊里绣花,乌尔苏拉一下撞在她身上。

“上帝啊,”阿玛兰妲抱怨道,“请您走路看着点儿。”

“这得怪你,”乌尔苏拉说,“你坐在不该坐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