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觉得自己是对的。但从那天起,她意识到从没有人发现过的一件事,即一年中太阳的位置不断发生细微的变化,坐在长廊里的人也会不知不觉随之挪动。从那以后,乌尔苏拉只需记得日期,就能准确无误地判断出阿玛兰妲所坐的位置。尽管双手颤抖得越来越明显,双脚越来越沉重,她痩小的身影却从未那样活跃,同时在无数地方出现。她几乎像当年操持整个家时一样忙碌。然而,在晚年无法穿透的孤独中,她获得了非凡的洞察力,能察觉到家中任何不起眼的小事,也第一次看清了过去因忙碌而忽略的真相。在培养何塞·阿尔卡蒂奥为上神学院作准备的那段时期,她细细回顾了马孔多创建以来家中的大事小情,彻底改变了对子孙的一贯看法。她意识到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并非像她想的那样,由于战争的摧残而丧失对家人的情感,实际上他从未爱过任何人,包括妻子蕾梅黛丝和一夜风流后随即从他生命中消失的无数女人,更不必提他的儿子们。她猜到他并非像所有人想的那样为着某种理想发动那些战争,也并非像所有人想的那样因为疲倦而放弃了近在眼前的胜利,实际上他成功和失败都因为同一个原因,即纯粹、罪恶的自大。她最终得出结论,自己不惜为他付出生命的这个儿子,不过是个无力去爱的人。他还在她腹中的时候,一天晚上她听见他哭泣。那清晰可辨的哭声惊醒了身边的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他高兴地认定儿子拥有腹语能力。其他人则预测他会成为一个预言家。而她却浑身颤抖,确信这深沉的哭号正是那可怕的猪尾巴的最初征兆,恳求上帝让他死在腹中。然而晚年的洞察力使她明白——这一点她也多次向人提起——胎儿在母腹中的哭泣不是腹语或预言能力的先兆,而是缺乏爱的能力的明显信号。儿子身上的光环剥落,反而在她心里激起所有他应得的同情。至于阿玛兰妲,那孩子的铁石心肠曾令她恐惧,她刻骨的痛苦曾令她痛苦,但现在她终于发现阿玛兰妲才是世上从未有过的最温柔的女人。她怀着惋惜的心情弄明白了,阿玛兰妲令皮埃特罗·克雷斯皮遭受那些不公平的折磨,并非像所有人想的那样是出于报复心理;令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日夜煎熬徒劳等待,也并非像所有人想的那样是出于痛苦的怨毒。实际上,这两样行为都属于无穷的爱意与无法战胜的胆怯之间的殊死较量,最终胜出的是阿玛兰妲毫无理由的恐惧,恐惧的对象是她自己饱受折磨的心灵。也正是在这段时间,乌尔苏拉开始呼唤丽贝卡的名字。迟来的悔恨和突如其来的敬意激发了旧日的亲情,她明白只有丽贝卡,从未喝过自己的奶水只以地上的泥土和墙上的石灰为食的丽贝卡,血管中流淌的不是自己的血液而是陌生人的陌生血液——他们的骨殖仍在坟墓里咯咯作响——拥有冲动心性和炽热情欲的丽贝卡,才拥有无畏的勇气,而那正是乌尔苏拉希望自己的后代具备的品质。
“丽贝卡,”她说着,手在墙壁上摸索,“我们对你太不公平!”
家里人以为她失去了理智,自从她走路时像天使长加百列一样高举右手,人们便认定了这一判断。但费尔南达却发现她失常的阴影中隐藏着明察秋毫的光亮,因为她能毫不犹豫地说出家中上一年的开销。阿玛兰妲也持相似的看法。一天,她母亲在厨房搅拌着一锅汤,并不知道有人在一旁,却突然说起当初从第一拨吉卜赛人那里买来的玉米磨早在何塞·阿尔卡蒂奥六十五次周游世界之前就已丢失,可它其实还在庇拉尔·特尔内拉家里。庇拉尔·特尔内拉也将近百岁,依然身体健康,充满活力,只是出奇肥胖,到了能吓跑小孩的地步,就像当年她的笑声能惊飞鸽群一样。她对乌尔苏拉的本领毫不奇怪,因为她凭自己的经验开始明白,老年人的清醒判断会比纸牌算命更精准。
然而,当乌尔苏拉意识到她已经没有足够的时间让何塞·阿尔卡蒂奧来坚定志向,立时因沮丧而陷入迷惘。她试图用眼睛去看那些本可以靠直觉看得更清楚的东西,于是开始频频出错。一天早上,她把一瓶墨水误当作花露水倒在孩子头上。她执意四处插手却造成无数麻烦,弄得自己也情绪恶劣,烦躁不安,一心想要挣脱如蛛网般缠着自己的黑暗。这时她并未将自己的笨拙视作衰老与黑暗的最初胜利,而是归咎于时光的错误。她想起以前,上帝还没让岁月缩水如同土耳其商人丈量花布时偷减尺寸①,那时候不像现在这样。如今不仅孩子们长得更快,连人的情感也变了样。美人儿蕾梅黛丝连身体带灵魂才升天,凉薄的费尔南达就在角落里踱来踱去,为那些被卷走的床单愤愤不平。奥雷里亚诺们在坟墓里尸骨未寒,奥雷里亚诺第二就又点亮家中的灯火,聚上一群醉汉拉起手风琴,浑身浇透香槟酒,仿佛被害的不是基督徒而只是几条狗,仿佛用无数的操劳和无数的糖果小动物换来的这个疯人之家注定要沦为堕落的垃圾场。她想到这些的时候,家人正为何塞·阿尔卡蒂奥准备行李。乌尔苏拉又不禁自问是否应当索性躺进坟墓让人埋土,并毫无顾忌地质询上帝是否真的认为人心如铁足以经受这许多痛苦的折磨。她问了又问,愈加惶惑,并感到无可抑制的强烈欲望涌上心头,想要像外乡人一样破口大骂,想要让自己最终能放任片刻,那是她渴求已久却反复拖延的时刻,在这一时刻她不再逆来顺受,而要痛骂一场,把整整一个世纪忍气吞声压在心底的无数污言秽语一吐为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