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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孤独(39)

作者:加西亚•马尔克斯

“我要求在马孔多执行。”他说。

庭长有些不快。

“别耍滑头,布恩迪亚,”他说,“你这是在拖延时间。”

“同意与否,悉听尊便,”上校说,“但这就是我的最后愿望。”从那时起预感不再光临。乌尔苏拉来探监的这一天,他反复思考,终于得出结论:或许这次死亡不会给出预告,因为它并非由运气决定,而是取决于刽子手的意愿。他被疖子折磨得整夜不眠。黎明将近,走道上传来脚步声。“来了。”他对自己说,不知为什么还想到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而那老人这时也正在栗树下晦暗的晨曦中想着他。他心里没有恐惧,没有留恋,只有深深的怒气,愤怒于这人为的死亡害得他看不到那么多未竟的事情如何收场。门开了,卫兵端着一杯咖啡走了进来。第二天同一时间他还是一样,为腋下的疼痛而恼火,发生的事情也一般无二。星期四,他和卫兵们分享了奶味甜点,换上了穿着略紧的干净衣服和漆皮靴。到了星期五,仍未行刑。

实际上,他们不敢执行判决。镇上人的桀骜不驯使军人们想到,处决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在马孔多甚至整个大泽区都将引发严重的政治后果,因此他们向省政府请求指示。星期六晚上等待命令的同时,罗格·卡尔尼塞罗上尉和其他几个军官去了卡塔利诺的店里。只有一个女人,几乎出于胁迫,才勉强答应和他同房。“没人愿意和一个要死的人上床,”她向他承认,“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大家都在说处决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的军官,包括行刑队的所有士兵,一个挨一个早晚都会被干掉,就算躲到天边也没用。”罗格·卡尔尼塞罗上尉告诉了其他军官,那些军官又告诉了自己的上司。星期天,尽管没人明确透露,尽管没发生任何军事行动打破这些日子透着紧张的平静,整个镇子却都已知道军官们在寻找各种托辞逃避行刑的任务。星期一,邮差带来正式命令:“枪决必须在二十四小时内执行。”当晚军官们把七张写着各自名字的小纸条放进一顶帽子,残酷的命运令罗格·卡尔尼塞罗上尉中了彩。“霉运逃也逃不掉,”他满心苦涩地说,“我生下来就不走运,到死也是倒霉鬼。”早上五点,他抽签选出行刑队,在院中排好,随后一句话叫醒了死刑犯,也预告了他的命运。

“上路吧,布恩迪亚,”他告诉他,“时候到了。”

“原来是指这个,”上校回答,“我正梦见疖子都破了。”

丽贝卡·布恩迪亚听说了奥雷里亚诺将被枪决的消息,凌晨三点就起床。她待在卧室里,摸黑透过半开的窗户盯着墓地的墙,身下坐着的床铺在何塞·阿尔卡蒂奥的鼾声中颤抖着。整整一个星期,她都执著地在暗中等待,就像当年等待皮埃特罗·克雷斯皮的来信。“不会在这儿枪毙他。”何塞·阿尔卡蒂奥对她说,“他们会半夜在军营里枪毙他,然后就在原地埋掉,免得让人知道谁参加了行刑。”丽贝卡继续等待。“他们那么蠢,一定会在这儿枪毙他。”她说。她对此确信不疑,甚至连开门挥手告别的方式都预先想好了。“就凭那六个吓破胆的士兵,他们才不会从街上押他过来,”何塞·阿尔卡蒂奥坚持道,“他们知道镇上的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尽管丈夫说得头头是道,丽贝卡仍然守在窗前。

“你看着吧,他们就是那么蠢。”她说。

星期二早上五点,何塞·阿尔卡蒂奥已喝过咖啡,放出狗去。这时丽贝卡关上窗户,猛地抓住床头,险些摔倒。“他们押他过来了,”她叹了口气,“他真精神。”何塞·阿尔卡蒂奥往窗外望去,看见了他,穿着年轻时穿的裤子,在晨嚷中颤抖。他已背朝墙站好,两手叉在腰间,因为腋下烧灼的疖块令他无法垂下手臂。“忍来忍去,”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嘀咕着,“忍来忍去就为了让六个软蛋干掉你,你还什么都做不了。”他气恼地反复念叨,看起来几近狂热,罗格·卡尔尼塞罗上尉还以为他在祈祷,不禁为之感动。当行刑队瞄准他的时候,怒气凝成黏稠苦涩的东西,麻痹了他的舌头又迫使他闭上眼睛。那一瞬间晨曦的银白色光芒隐没,他又看见了小时候穿着短裤系着领结的自己,看见了父亲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带他走进帐篷见到了冰块。他听见喊叫声,以为那是最后的行刑命令。他出于好奇颤抖着睁开眼,准备迎接子弹白热的轨迹,却只看见罗格·卡尔尼塞罗上尉高举双手,何塞·阿尔卡蒂奥穿过街道,手中端着可怖的猎枪随时准备开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