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母在上!”乌尔苏拉喊了起来。
她沿着血流溯源而上,穿过谷仓,经过秋海棠长廊——奥雷里亚诺·何塞正在那里念诵三加三等于六、六加三等于九——又穿过饭厅和一个个房间,径直走到街上,先右拐再左拐到了土耳其人大街,忘了自己还穿着烤面包的围裙和家居拖鞋,来到广场,走进一户从未登过门的人家,推开卧室的门,险些被火药燃烧的气味呛死,发现何塞·阿尔卡蒂奥仰面躺在地上,身下压着刚脱下来的靴子,这就看到了血流的源头,而血巳不再从他右耳流出。没发现他身上有任何伤口,也没找到凶器何在。另外也无法除去尸体上呛人的火药味。最初用丝瓜瓤蘸肥皂洗过三遍,然后先用盐和醋、后用草木灰和柠檬汁擦拭,最后浸到一桶碱水里泡了六个小时。经过反复揉搓擦洗,他身上的剌青花纹开始退色。他们不得已想出一个极端的方案,加入辣椒、莳萝和月桂叶用小火煮上一整天,但尸体已经开始腐烂,不得不即刻下葬。他们用一口长两米三、宽一米一,内部以铁板与钢栓加固的特制棺材将他装起来秘密下葬,但仍然在一路经过的街道上留下了气味。尼卡诺尔神甫的肝部肿胀紧绷如鼓,他只能在床上为死者祈福。此后数月,虽然为坟墓砌起层层护板,在其间撒上压实的灰土、锯末和生石灰,墓园依然飘荡着火药味,直到多年以后香蕉公司的工程师在墓上添了一层水泥,那气味才消失。从尸体被抬出的那一刻起,丽贝卡就紧闭家门,过上了活死人的生活。她将自己包覆在高傲的厚壳里,尘世间的一切诱惑都无法将其打破。她出过一次家门,那时她已进入晚年,脚下一双古银色鞋子,头上一顶缀有小花的女帽。那时正值传言中“流浪的犹太人”经过村庄带来酷暑,飞鸟都热得撞破纱窗死在卧室里。最后一次有人看到她的时候,她一枪命中,当场击毙一个企图撬门入室的小偷。除了阿尔赫尼妲,她的女仆和心腹,再也没人与她有过联系。人们一度听说她给被她视作表兄的主教写过信,但从未听说她收到过回音。她已被镇上的人遗忘。
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凯旋归来,但他并没有为事情的这种表象而兴奋。政府军未作抵抗便放弃许多村镇,这在自由派民众当中激发的胜利憧憬不宜打破,然而革命者了解真相,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更是如此。此时他手下士兵超过五千,控制着沿海两个州,但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已背海受困,并陷入了混乱的政治环境之中,无怪乎当他下令重建毁于政府军炮火的教堂尖塔时,尼卡诺尔神甫在病榻上不禁感慨:“这实在荒唐,基督信仰的卫士摧毁教堂,共济会的人却下令重建。”为了寻找一条出路,他在电报室一待就是几个小时,与其他城镇的首领商谈,他日益确信战争已陷入僵局。每当自由派的捷报传来,就会有通报大肆庆贺,但他会在地图上标出实际进展,进而发现他们的队伍正在深入雨林,与疟疾和蚊虫作战,与现实背道而驰。“我们在浪费时间,”他向他的军官们抱怨,“只要党内那些混账东西还在乞讨国会的位子,我们就得接着浪费。”失眠的夜里,就在当死囚犯时待过的同一个房间,他仰面躺在吊床上,眼前浮现出那些身着黑衣的律师的形象,他们在黎明的寒意中离开总统府邸,竖起大衣领子遮住耳朵,搓手御寒,窃窃私语,庇身于凌晨时分昏暗的小咖啡馆,细细揣摩总统说“是”的时候真正想说什么,说“不”的时候又想说什么,甚至还推测总统心口不一的时候究竟想的是什么——而他此时在三十五度的高温中驱赶着蚊子,感到可怕的黎明正在迫近,到时他就只能下令让自己的人跳进海里。
一个疑虑重重的夜晚,庇拉尔·特尔内拉正在院中和士兵一起唱歌,上校请她用纸牌为自己推算将来。“当心嘴巴,”这是庇拉尔·特尔内拉推算三次后得出的全部结论,“我不知道什么意思,但预示非常清楚:当心嘴巴。”两天后,有人递给勤务兵一大杯没加糖的浓咖啡,勤务兵给了别人,这人又给了另一人,传来传去最后送到了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的办公室里。上校并没有要过咖啡,但既然端到面前,他便喝了下去。咖啡里下了足够毒死一匹马的马钱子碱。他被送回家的时候,身体已经僵成弓形,舌头伸在齿间。乌尔苏拉与死神搏斗抢夺他的生命,她用催吐剂给他洗胃后,拿一床床热毯子将他裹紧,又喂了他两天蛋清,直到受损的身体恢复正常温度。到第四天,他脱离了危险。在乌尔苏拉和军官们的坚持下,他无奈地又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那时他才知道他的诗稿并没有烧掉。“我想不用那么急,”乌尔苏拉向他解释,“那天晚上,我准备生火,就跟自己说最好还是等尸体送来了再说。”在身体初愈的恍惚中,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身边摆满了蕾梅黛丝落满尘灰的娃娃,他读起自己的诗来,生命中的关键时刻一一浮现。他又开始写诗。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他远离这场徒劳战争中的惊涛骇浪,将自己与死亡擦肩而过的经历化作押上韵脚的诗行。他的想法由此变得分外清晰,经得起反复思索。一天晚上他问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