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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孤独(37)

作者:加西亚•马尔克斯

“告诉我女人,”他声音非常平静,“给女儿起名乌尔苏拉。”他顿了一下,重复道,“乌尔苏拉,跟她祖母一样。再告诉她如果生了男孩,就叫他何塞·阿尔卡蒂奥,但不是随他伯父的名字,而是随他祖父。”

行刑前,尼卡诺尔神甫想要引他作忏悔。“我没什么可忏悔的。”阿尔卡蒂奥喝过一枰黑咖啡,便听候行刑队处置。行刑队的首领是个擅长紧急枪决的老手,他拥有罗格·卡尔尼塞罗①这样的姓名绝非偶然。走向墓地的路上,细雨绵绵不绝,阿尔卡蒂奥望见星期三的曙光闪现在地平线上。留恋之情随着晨雾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好奇感。当行刑队命令他靠墙站好的时候,他才看见丽贝卡。她头发濡湿,身穿带玫瑰色花朵图案的外衣,正打开屋门。他努力想让她认出自己。实际上丽贝卡只是偶然向墙边瞟了一眼,立时惊呆,而后才勉强反应过来向他挥挥手以示告别。阿尔卡蒂奥也同样挥挥手。在被一排黑洞洞的枪口瞄准的瞬间,他听见梅尔基亚德斯仿佛教皇通谕的吟唱,听见还是处女的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在教室里迷离的足音,同时鼻中感受到曾在蕾梅黛丝尸体鼻腔内发觉的冰块般的坚冷。“啊,糟糕!”他想起来了,“我忘了说,如果生女儿,就叫她蕾梅黛丝。”一时间,随着撕心裂肺的剧痛,折磨他一生的全部恐惧重又涌上心头。上尉下令开枪。阿尔卡蒂奥几乎来不及挺胸抬头,就感到不知从哪里流出的滚烫液体在大腿间烧灼。

①“卡尔尼塞罗”(Camicero),在西班牙语中意为“屠夫”。

“浑蛋!”他喊道,“自由党万岁!”

战争在五月结束。政府发布正式通告,言辞夸张地宣称将毫不留情地严惩发动叛乱的首恶分子。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在通告发布两个星期前被捕,那时他化装成土著巫医,与西部边境相距咫尺。追随他上战场的二十一人中,十四人阵亡,六人受伤,只有一人陪伴他直到最后的失败时刻——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被捕的消息经一份特别通告传到马孔多。“他还活着,”乌尔苏拉告诉丈夫,“我们祈求上帝让他的敌人发发慈悲吧。”哀恸了三日,那天下午她正在厨房搅拌奶味甜食,耳边忽然清晰无比地响起儿子的声音。“是奥雷里亚诺,”她喊了起来,飞跑到栗树下告诉丈夫,“我不知道这神迹是怎么回事,不过他还活着,我们马上就能见着他了。”她对此深信不疑。她把家里的地板擦洗一新,又重新摆放了家具。一个星期后,虽然政府通告里没有提及,却有来源不明的传言戏剧性地证实了她的预感。奥雷里亚诺上校已被判处死刑,行刑地点定在马孔多,以儆效尤。星期一上午十点二十分,正在为奥雷里亚诺·何塞穿衣服的阿玛兰妲听到远处人声喧哗、军号嘹亮,一秒钟后乌尔苏拉就冲进房间,大喊道:“他被押来了。”押解队伍挥动枪托竭力抵御蜂拥而至的人群。乌尔苏拉和阿玛兰妲一路挤到街角,看见了他。他俨然一副乞丐模样,衣衫褴褛,须发乱成一团,还赤着脚。他走在滚烫的地面上却浑不在意,双手捆在背后,绳索的另一头系在一位军官骑着的战马颈上。在他身旁,是同样蓬头垢面的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他们俩并未显出悲伤,面对那些百般谩骂士兵的人群反倒有些困惑。

“我的孩子!”乌尔苏拉在喧嚷中喊道,一巴掌打向试图拦堵自己的士兵。军官的坐骑前蹄腾空,直立起来,于是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停住脚步。他颤抖着,避开母亲的双臂,目光坚定地望着她的眼睛。

“回家吧,妈妈,”他说,“您去找当局批准,来监狱里看我。”

他看了阿玛兰妲一眼,她离乌尔苏拉两步远,正不知所措。他微笑着问道:“你的手怎么了?”阿玛兰妲举起缠着黑纱的手。“烧伤。”她回答,同时一把拉开乌尔苏拉免得被马践踏。军队朝天开枪示警。一支特别小队将囚犯围在中间,一路小跑赶到监狱。

黄昏时分,乌尔苏拉来到监狱探望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她曾试着通过堂阿波利纳尔·摩斯科特获得批准,但这位里正在专权横蛮的军人面前毫无权威可言。尼卡诺尔神甫得了肝病,发烧卧床不起。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没被判处死刑,但他的父母去探监时仍被枪托轰了出来。眼看不可能找到任何传话的人,又确信儿子明天一早会被枪毙,乌尔苏拉便把要带给他的东西包成一包,独自去了军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