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 经典文学 > 百年孤独(36)

百年孤独(36)

作者:加西亚•马尔克斯

“您自然是带来什么书面证明了。”他说。

“自然是没带,”信使回答,“这不难理解,当前形势下不能带任何会连累别人的东西。”

他说着从内衣里掏出一条小金鱼放在桌上。“我想有这个就足够了。”他说。阿尔卡蒂奥确信那小金鱼出自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之手,但也可能是别人在战前购买抑或偷抢得来,因而不足为凭。信使为了证明自己的身份,甚至不惜泄露一项军事秘密。他透露自己即将赶赴库拉索,招募整个加勒比海地区的流亡者,筹集武器装备,计划在年底登陆杀回国。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支持这一计划,不同意当下再作无谓的牺牲。但阿尔卡蒂奥没有动摇,他下令将信使关押起来直到弄清他的身份,并决心誓死守卫辖地。

他无须等上很久,因为自由派失利的消息不断传来,而且越发确切。三月末,提前到来的雨季的一个清晨,几星期以来紧张的平静被尖厉的军号声猝然打破。随后一声炮响,教堂的尖塔轰然倒塌。阿尔卡蒂奥的抵抗决心与疯狂无异。他手下不过五十来人,装备低劣,每人至多能分到二十发子弹。但这些人,他旧日的学生,受他那慷慨激昂的宣言所鼓动变得热血沸腾,时刻准备着为一项无望的事业献出生命。纷乱的军靴声,互相矛盾的号令声,令大地震颤的炮火声,慌乱的射击声,无谓的军号声——在这片混乱中,自称格雷戈里奥·史蒂文森上校的男人设法与阿尔卡蒂奥对上了话。“请不要让我蒙受羞耻,戴着镣铐穿着女人的破烂死掉,”他说,“如果我非死不可,请让我战斗而死。”他说服了他。阿尔卡蒂奥下令给他一支枪和二十发子弹,让他带着五个人保卫军营,他自己则领着参谋部冲向抵抗前线。他没能到达通往大泽区的路。街垒都已被清除,守军在无遮无挡的街道上作战,他们先用步枪直到子弹耗尽,然后用手枪对步枪,最后展开肉搏战。在镇子失守前,一些用棍棒和菜刀武装起来的妇女冲到街上。阿尔卡蒂奥在混乱中发现阿玛兰妲正像个疯子一样四处找他,身上还穿着睡衣,手持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的两把老式手枪。他把步枪交给一位在战斗中弄丢了武器的军官,拉上阿玛兰妲逃向邻近的街巷带她回家。乌尔苏拉等在门口,纷飞的流弹已在邻居家墙上打出一个窟窿,她却全不在乎。雨停了,街面变得像泡化的肥皂又软又滑,而且黑暗中辨不出远近距离。阿尔卡蒂奥把阿玛兰妲交给乌尔苏拉,想去对付两个从街角胡乱开枪的士兵,但老手枪在衣柜里收藏多年之后失去了效用。乌尔苏拉用身体护住阿尔卡蒂奥,想把他拉进家门。

“快进来,看在上帝的分上,”她喊着,“别再发疯了!”

士兵们瞄准了他们。

“放开那个男人,女士,”其中一个士兵喊道,“不然后果自负!,’

阿尔卡蒂奥把乌尔苏拉推向家门,随即投降了。很快枪声停息,钟声敲响。不到半个小时,抵抗被彻底粉碎。阿尔卡蒂奥的人一个也没活下来,但在战死前拉上了三百个士兵陪葬。最后被攻占的堡垒是军营。那个自称格雷戈里奥·史蒂文森上校的人释放了囚犯,命令他的人上街战斗。他身形灵活,弹无虚发,将二十发子弹从不同窗口射出,给人以此地有重兵把守的印象。于是进攻者开炮将军营轰为平地。指挥进攻的上尉惊奇地发现,瓦砾堆里只有一个穿着衬裤的男人死在那里,没有子弹的步枪仍被炸离身体的手臂紧紧抓着。他那头像女人一样的浓密头发用发梳绾在颈后,脖子上的披巾上挂着一条小金鱼。上尉用靴尖翻过尸体,照亮这男人的脸,顿时愣住。“见鬼!”他喊了一声。其他军官围了上来。

“瞧瞧这家伙都跑到哪儿来了上尉对他们说,“是格雷戈里奥·史蒂文森。”

天亮的时候,经过军事法庭的即时审判,阿尔卡蒂奥被判处枪决,在公墓的墙前执行。在生命的最后两个小时里,他无法理解为什么自童年时代起一直折磨他的恐惧感消失了。他无动于衷地听着冗长的指控,甚至没想去展现自己刚刚获得的勇气。他想着乌尔苏拉,她这会儿应该和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在栗树下喝咖啡。他想着八个月大的女儿还没有名字,想着即将在八月出生的孩子。他想着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昨天晚上他还给她留了一头鹿腌起来准备星期六中午吃;他想念她披散在肩头的发丝和她仿佛出自人工的睫毛。他想着他的亲人,并无感伤,只是在严格盘点过往时发现,实际上自己是多么热爱那些曾经恨得最深的人。军事法庭的庭长开始宣读最后的判决,阿尔卡蒂奥这才意识到已经过去两个小时。“尽管业已证实的指控不足以构成宣判依据庭长说,“然而被告人犯下了可怕的渎职罪行,导致其下属作出无谓的牺牲,仅此已足够被处以极刑。”置身于满目疮痍的学校,他曾在这里第一次感受到权力带来的安全感,他曾在一旁几米开外的房间里初尝情爱的滋味,阿尔卡蒂奥感到这样煞有介事的死亡不免可笑。其实他在意的不是死亡,而是生命,因此听到死刑判决时他心中没有恐惧只有留恋。直到被问及最后的愿望,他才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