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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孤独(33)

作者:加西亚•马尔克斯

“你瞧,好运还没离开我们,”她说,“阿玛兰妲和摆弄自动钢琴的意大利人要结婚了。”

阿玛兰妲和皮埃特罗·克雷斯皮得到了乌尔苏拉的信任,友情日深,这一回她认为没有必要再监视他们的见面。这是一段暮色恋情。意大利人每天傍晚登门,扣眼里别着一枝栀子花,把彼特拉克的十四行诗译给阿玛兰妲听。他们待在弥漫着牛至①和玫瑰香气的长廊里,他朗读,而她编织袖口花边,对战争中的种种动乱和噩耗都毫不关心,直到不堪蚊子的烦扰才躲进客厅。阿玛兰妲的善解人意,以及不失分寸又包容一切的温柔,织起一幅无形的网罗把男友围在其中,他不得不用自己未戴戒指的苍白手指生生拨开,才能在八点时告辞离去。他们用皮埃特罗·克雷斯皮收到的意大利明信片做成一本精美的图册,里面的图画都是幽静园林中的恋人,配以中箭的红心和鸽子衔起的金色缎带。“我知道佛罗伦萨的这个公园,”皮埃特罗·克雷斯皮边浏览明信片边说,“你一伸手,鸽子就落下来吃食。”有时看着一幅威尼斯的水彩画,思乡之情使运河中污泥和腐败水产的气味升华成了花朵的幽香。阿玛兰妲一时叹息,一时欢笑,幻想着第二故乡,在那里容貌俊美的男男女女说着孩童的语言,古老的城市昔日荣光不再,只剩下出没于瓦砾间的猫儿。皮埃特罗·克雷斯皮曾经穿过大洋上下寻索,曾经在丽贝卡冲动的纠缠中错生激情,最终找到了真爱。爰情的幸福带来了生意的兴隆。他的商店那时几乎占据了整个街区,堪称幻想的温床,里面有能以钟琴报时的佛罗伦萨钟楼仿制品,有索伦托的八音盒,有一开盖便奏起五音曲的中国香粉盒,以及一切所能想象的乐器和一切所能构想的上弦装置。他的弟弟布鲁诺·克雷斯皮负责商店的业务,因为他自己单单照管音乐学校就忙不过来。多亏了他那五光十色的玩物博览,土耳其人大街变成了一方和谐的绿洲,令人淡忘了阿尔卡蒂奥的种种专横和遥远的战争梦魇。乌尔苏拉恢复星期天弥撒的时候,皮埃特罗·克雷斯皮捐赠给教堂一架德国簧风琴,组织了一个儿童唱诗班,教他们唱格列高利圣诗,为尼卡诺尔神甫沉郁的仪式平添了几许亮丽色彩。没有人怀疑阿玛兰妲会是一位幸福的妻子。他们不刻意推进恋情,任凭心中的感情自然发展,最后只差定下婚期。他们没遇到什么阻碍。乌尔苏拉为当初反复推迟丽贝卡的婚期这一失误暗中自责不已,不愿重蹈覆辙增添懊悔。战争的戕害,奥雷里亚诺的远走,阿尔卡蒂奥的暴行,以及何塞·阿尔卡蒂奥和丽贝卡的被逐,都令为蕾梅黛丝的服丧退居其次,不再那么严格。婚期在望,皮埃特罗·克雷斯皮暗示将收养奥雷里亚诺·何塞为长子,他一直待他以父亲般的亲切。一切都预示着阿玛兰妲将一帆风顺地走向幸福。然而与丽贝卡相反,她丝毫不显急切。一如染桌布、织绦带、绣孔雀那样,她耐心等待着皮埃特罗·克雷斯皮向内心的煎熬屈服。她盼望的时刻与十月不祥的阴雨一同到来。皮埃特罗·克雷斯皮拿过她膝上的绣筐,双手紧握她的手。“我不能再等了,”他对她说,“我们下个月就结婚。”阿玛兰妲触碰到他冰冷的双手时没有颤抖。她像只抓不住的小动物似的缩回手去,继续自己的活计。

①牛至又名止痢草、土香薷、小叶薄荷,为唇形科牛至属多年生草本植物。牛至味辛、性凉、无毒,全草可入药,具有清热解表、理气化湿倒尿消肿之功效,主要分布于地中海地区至中亚、北非、北美及我国大部分地区。——互动百科

“别天真了,克雷斯皮,”她微笑着,“我死也不会和你结婚的。”

皮埃特罗·克雷斯皮瞬时崩溃,他不顾羞耻地哭泣,绝望得几乎扭断手指,但无法令她改变主意。“别浪费时间了,”这便是阿玛兰妲的全部回应,“如果你真那么爱我,就请不要再进这个家。”乌尔苏拉觉得自己羞愧得要发疯。皮埃特罗·克雷斯皮百般哀求,卑躬屈膝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他在乌尔苏拉的怀里哭了一个下午,而她恨不得出卖自己的灵魂换取对他的安慰。雨夜里常可见到他的身影,擎着一把绸伞在屋子附近游荡,期望看到阿玛兰妲卧室里的—点儿灯光。他的衣着打扮从未像那段时间那样考究。他那受难君王一般的庄严头颅,显出一种奇异的伟大风姿。他去哀求阿玛兰妲的女友,就是那些和她一同在长廊里剌绣的女郎,请她们从中说项。他抛下生意,整日待在店后写下狂热的短笺,连同花朵薄瓣与蝴蝶标本寄给阿玛兰妲,又都被她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他关在屋里无休无止地弹古弦琴。一天晚上,他唱了起来。马孔多在睡梦中惊醒,心神俱醉,那琴声不似这个世界所有,那饱含爱意的歌声也不会再现人间。一时间皮埃特罗·克雷斯皮看见镇上所有的灯火都亮了,唯独阿玛兰妲的窗前依旧黑暗。十一月二日,亡灵节,他弟弟打开店门,发现所有的灯都亮着,所有的八音盒都在奏乐,所有的钟表都停在一个永恒的时刻。在这纷乱的合奏中,皮埃特罗·克雷斯皮伏在店后的写字台上,双腕用剃刀割破,双手浸没在一盆安息香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