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就把马孔多交给你了。”这便是他临行前对阿尔卡蒂奥的全部嘱托,“我们好好地交给你,你争取让它变得更好吧。”
阿尔卡蒂奥对这一托付有自己的独特理解。他从梅尔基亚德斯一本书的插图获得灵感,发明了一套带饰带和元帅肩章的制服穿上,腰间还挎着那位被处决的上尉的金穗马刀。他将两门火炮设在镇子入口,让他昔日的学生统一着装,他们听了他的演讲群情激奋,全副武装四处巡逻,给外人以坚不可摧的印象。这一策略有利有弊,政府的确在十个月内都没敢进攻,可一旦行动就派出占绝对优势的兵力,半个小时内消灭了抵抗。从掌权的第一天起,阿尔卡蒂奥便显露出发号施令的嗜好。他有时一天颁布四份公告,想到什么立即宣布实施。他推行针对十八岁以上男子的义务兵役制,将下午六点以后还在街上行走的牲畜都征作公用,还强迫成年男子佩戴红袖章。他将尼卡诺尔神甫幽禁在神甫寓所,并以枪决相威胁,禁止他主持弥撒或敲钟,除非是庆祝自由派的胜利。为了表明自己的决心不容置疑,他下令让一支行刑队在广场上练习射击稻草人。起初没人当真。归根结底,那不过是些还上学的孩子在扮大人。然而一天晚上,阿尔卡蒂奥走进卡塔利诺的店里,乐队的小号手吹出夸张的调子跟他打招呼,引得客人笑声连连,他当即以藐视当局的罪名下令将小号手枪决。凡是抗议的人,一律关进他在学校设立的一间牢房,戴上脚镣,只给面包和水。“你是个杀人犯!”乌尔苏拉每次听到他任意妄为的消息都会向他大吼,“等奥雷里亚诺知道了,会把你给毙了,我第一个去放鞭炮。”但这些都无济于事。阿尔卡蒂奥继续强化他那毫无必要的铁腕手段,成为马孔多有史以来最残酷的统治者。“现在尝到不同滋味了吧,”一次堂阿波利纳尔·摩斯科特这么评论道,“这就是自由派的天堂。”话传到了阿尔卡蒂奥那里。他领着巡逻队闯进屋门,砸烂家具,殴打女眷,把堂阿波利纳尔·摩斯科特拖走了。乌尔苏拉一边满心羞耻地哀号,一边挥舞着涂过柏油的马鞭,穿过镇子冲进军营的院中,这时阿尔卡蒂奥已准备就绪,正要下令执行枪决。
“我看你敢,杂种!”乌尔苏拉喊道。
阿尔卡蒂奥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第一记鞭子就抽了过去。“我看你敢,杀人犯!”她喊道,“婊子养的,你把我也杀了算了,省得我丢人,养了你这么一个怪物。”她毫不留情地鞭打,一直把他逼到院子深处,像蜗牛似的缩成一团。堂阿波利纳尔·摩斯科特被绑在柱子上,昏迷不醒,原先立在同一位置的稻草人经受演习的弹雨早已支离破碎。行刑队的小伙子们四散奔逃,害怕乌尔苏拉拿他们出气,但她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她任凭身上制服破烂的阿尔卡蒂奥在一旁又疼又怒地吼叫,解开绳索把堂阿波利纳尔·摩斯科特带回了家。离开军营前,她还释放了那些囚犯。
从那时起镇上的事便由她做主。她恢复星期天的弥撒,停用红袖章,废除那些轻率无理的条令。她固然性格坚强,仍不禁为自己的不幸命运哀恸。她感觉如此孤单,只好到被人遗忘在栗树下的丈夫那里徒劳地寻求陪伴。“你看看我们现在的样子,”她向他倾诉着,头上的棕榈叶顶棚在六月的雨水中摇摇欲坠,“你看看家里都空了,孩子们四散在外,又只剩下咱们两个,跟当初一样。”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深陷于无意识的深渊,对她的哀怨无动于衷。刚发疯那会儿,他还能用半吊子的拉丁语急切地表达日常需要。在偶尔恢复理智的短暂时刻,阿玛兰姐送来食物时,他还会诉说最令他烦扰的痛苦,顺从地让她拔火罐和敷芥子泥。但当乌尔苏拉来他身边诉苦时,他已经完全脱离现实。她给坐在小木凳上的他一点一点擦身,同时把家里的近况讲给他听。“奧雷里亚诺去打仗了,四个多月了,到现在也没有他的消息,”她一面说,一面用蘸了肥皂的丝瓜瓤给他擦背,“何塞·阿尔卡蒂奥回来了,变成比你还高的大个儿,浑身都是剌青,但他回来就给这个家丢脸。”她随即发觉,听了这些坏消息丈夫似乎很难过,于是决定说谎。“别信我跟你说的话,”她说着往丈夫的便溺上撒灰土以便铲走,“何塞·阿尔卡蒂奥和丽贝卡结婚是上帝的安排,他们现在挺幸福。”谎言说得越来越真诚,最后连她自己也从中得到了安慰。“阿尔卡蒂奥已经是个稳稳当当的大人了,”她说,“而且非常勇敢,穿上制服挎上马刀可精神了。”这好像在跟一个死人说话,因为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不会再为任何事操心。但她仍旧说个没停。在她眼里,他是那么温顺那么超然,就决定给他松开绳索。可他甚至都没离开小木凳一步,任凭日晒雨淋一如往昔,仿佛那些绳索毫无必要,实际上是某种比任何有形捆绑更加强大的束缚将他禁锢在栗树树干上。将近八月,漫长的冬天初始,乌尔苏拉终于可以告诉他一个近乎事实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