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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孤独(31)

作者:加西亚•马尔克斯

“您不是什么自由派,您什么派也不是,”奥雷里亚诺波澜不惊地对他说道,“您就是一个屠夫。”

“这样的话,”医生同样平静地回答,“把药瓶还给我。你不再需要了。”

六个月后,奥雷里亚诺才得知医生当时曾宣布他已无可救药,说他性格被动、生性孤僻,是个感情用事、没有前途的家伙。他们担心他会泄密,试图困住他。奥雷里亚诺打消了他们的顾虑:他不会说出一个字,但在刺杀摩斯科特一家的晚上,他们将会看见他守在门口。他表现出不容置疑的决心,那计划只得无限期推延。就在这段日子里,乌尔苏拉询问他对皮埃特罗·克雷斯皮和阿玛兰妲成亲的意见,他于是回答说现在不是谈婚论嫁的时候。从一个星期前开始,他就在衬衣下藏着一把老式手枪,并监视着自己的朋友们。每天下午他与何塞·阿尔卡蒂奥和丽贝卡喝咖啡——他们的家开始有些样子了——从七点起跟岳父玩多米诺骨牌。午饭时他会与阿尔卡蒂奥聊天,后者已经长成一个身材魁伟的少年,因战争的迫近越来越兴奋。在学校里,比阿尔卡蒂奥还要年长的学生跟刚学会说话的孩子混在一起,自由派的激情在那里传播开来。他们谈论着枪毙尼卡诺尔神甫,将教堂改成学校,实现自由恋爱。奥雷里亚诺试图抑制他的狂热,劝他要小心谨慎。阿尔卡蒂奥听不进他冷静的说理和对现实的客观估计,当众斥责他性格软弱。奥雷里亚诺等待着。终于,在十二月初,乌尔苏拉惊慌失措地冲进作坊。

“开战了!”

实际上,战争三个月前就开始了。整个国家都进入戒严状态。唯一及时获悉情况的人是堂阿波利纳尔·摩斯科特,但他连自己妻子都没告诉,直到一支小部队突然赶到控制了镇子。他们用骡子拖着两门轻型炮,在拂晓前悄无声息地入驻,把军营扎在学校。下午六点开始实施戒严。这次搜查比前次更加严格,挨家挨户连农具也没收了。他们把阿利黎奥·诺格拉医生拖出来,绑在广场上的一棵树上,未经审判就地枪毙。尼卡诺尔神甫试图凭借腾空的神迹令军方折服,结果一个士兵用枪托给了他一下,打破了他的脑袋。自由派的群情汹涌在无声的恐惧中沉寂。奥雷里亚诺面色苍白,沉默寡言,继续和岳父玩牌戏。他明白堂阿波利纳尔·摩斯科特尽管还拥有镇上军政首领的头衔,实际上又一次沦为傀儡。所有决策都由一位上尉作出,他的部队每天都要征收一笔特殊的治安税。在他的命令下,四个士兵把一个被疯狗咬过的女人从家中强拖出来,当街用枪托活活打死。军事占领两星期后的一个星期天,奥雷里亚诺走进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家,像往常一样从容地要了杯不加糖的咖啡。只剩下他们两人在厨房里时,奥雷里亚诺的声音里平添了一种此前从未有过的权威。“叫小伙子们准备好,”他说,“我们要开战了。”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无法相信。

“用什么武器呢?”他问。

“用他们的。”奥雷里亚诺回答。

星期二午夜,在一次近乎疯狂的行动中,二十一个不到三十岁、用餐刀和尖铁棍武装起来的男子由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率领,奇袭军营,缴获武器,并在院中将上尉和四个杀害那女人的凶手枪毙。

当夜,在行刑枪声响起的同时,阿尔卡蒂奥被任命为镇上的军政首领。那些已成家的起义者甚至没有时间与妻子告别,只能任由她们从此自生自灭。黎明时,在摆脱了恐惧的镇民的欢呼声中,他们出发去投奔革命军将领维多利奥·梅迪纳,据最新消息说他的队伍正在马纳乌雷一带活动。出发前,奥雷里亚诺把堂阿波利纳尔·摩斯科特从衣柜里请了出来。“您不用紧张,岳父,”他说,“新政府会保证您本人和您家人的安全。”堂阿波利纳尔·摩斯科特很难将眼前脚踏高筒靴、肩挎步枪的阴谋家与晚上和他玩多米诺骨牌到九点的那个人联系起来。

“这真荒唐,奥雷里托!”他喊道。

“一点儿也不荒唐,”奥雷里亚诺回答,“这是战争。另外请不要再叫我奥雷里托,我现在是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

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发动过三十二场武装起义,无一成功。他与十七个女人生下十七个儿子,一夜之间都被逐个除掉,其中最年长的不到三十五岁。他逃过十四次暗杀、七十三次伏击和一次枪决。他有一次被人在咖啡里投毒,投入的马钱子碱足够毒死一匹马,但他仍大难不死。他拒绝了共和国总统颁发的勋章。他官至革命军总司令,从南到北、自西至东都在他的统辖之下,他也成为最令政府恐惧的人物,但从不允许别人为他拍照。他放弃了战后的退休金,到晚年一直靠在马孔多的作坊中制作小金鱼维持生计。他一向身先士卒,却只受过一次伤,那是他在签署尼兰迪亚协定为长达近二十年的内战画上句号后自戕的结果。他用手枪朝胸部开了一枪,子弹从背部穿出却没有损及任何要害部位。经过这一切,留下来的只有一条以他的名字命名的马孔多街道。然而据他寿终正寝前几年的自述,那天清晨他带着二十一个人投奔维多利奥·梅迪纳将军的时候,甚至连这事也没期望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