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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孤独(26)

作者:加西亚•马尔克斯

“稍等,”他说,“现在我们要亲眼观看上帝神力无穷的明证。”

方才助祭的男孩递过一杯热气腾腾的浓巧克力,他一口喝了下去。然后他从袖子里掏出手帕擦嘴,闭上眼睛大张双臂。随即,尼卡诺尔神甫从地面凭空升起足足十二厘米。这一举动很有说服力。一连几天他走街串巷,凭借巧克力的助力一再重现升空的明证,施舍源源不断地被祭童收到口袋里。不到一个月,教堂便得以开工建造。没有人怀疑这一演示的神圣源起,除了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一天上午人们聚集在栗树周围想再次见证神迹,他只是无动于衷地看着。当尼卡诺尔神甫连同身下的凳子一起离地腾空,他只在小木凳上挺了挺身,耸耸肩膀。

“Hocestsimplicisimum,”①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说,“homoistestatumquartummateriaeinvenit.”②

尼卡诺尔神甫一抬手,凳子的四条腿同时落了地。

“Nego,”他说,“FactumhocexistentiamDeiprobatsinedubio.”③

①拉丁语:“简单之极'

②拉丁语:“此人洞悉物质之第四态耳”。

③拉丁语:“非也,此乃上帝存在之明证无疑”。

就这样,人们知道了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口中的鬼话其实是拉丁语。尼卡诺尔神甫利用自己是唯一能与他交流的人这一优势,试图将信仰灌输到他错乱的头脑中。他天天下午坐到栗树下用拉丁语传教,但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拒不相信繁复的证明和巧克力的效验,单单要求拿上帝的照片作为凭证。尼卡诺尔神甫给他带去各式圣牌圣像,甚至包括一件维罗妮卡手帕①的复制品,但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将这些通通视作缺乏科学依据的人工制品而概不承认。面对他的冥顽不灵,尼卡诺尔神甫放弃了向他传福音的念头,但出于慈悲心怀仍旧每天来探望他。这时就轮到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转守为攻,试图用他理性主义者的种种策略动摇神甫的信仰。有一回,尼卡诺尔神甫带上棋盘和棋子来到树下邀他下西洋跳棋,他没有答应,理由是既然都同意遵守规则,他无法理解两个对手如何还能争斗。尼卡诺尔神甫从未自这个角度思考,但此后再也没有摸过跳棋。他越来越惊叹于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的睿智,便问他怎么会被绑在树上。

①维罗妮卡(Ver6nica)为公元1世纪的一名犹太妇女,据传她在耶稣受难路上曾为其擦去脸上的血污,后手帕上即留下耶稣圣容。

“Hocestsimplicisimum,”他回答,“因为我疯了。"

从那以后,神甫担心自己的信念会动摇,就不再去探望他,全心投人教堂的建造以加快进程。丽贝卡重新燃起了希望。她的未来全系于教堂的竣工,因为有个星期天尼卡诺尔神甫来家里吃午饭时,全家人都在席间谈论教堂建成后举行的宗教仪式将是何等庄重堂皇。“最幸运的人是丽贝卡。”阿玛兰妲说。丽贝卡没有听懂她的意思,于是她带着天真的笑容解释:

“因为你的婚礼将是教堂落成后举行的第一个仪式。”

丽贝卡试图抢先作出评论。以现在的施工速度来看,教堂竣工起码要等十年。但尼卡诺尔神甫看法不同:鉴于信徒们捐赠日益慷慨,完全可以作出更乐观的估计。尽管丽贝卡暗暗生气,连饭都没有吃完,乌尔苏拉还是赞同阿玛兰妲的主意,并捐出一笔可观的款项以加速施工。尼卡诺尔神甫认为再有一笔相同数额的捐赠,教堂就能在三年内竣工。从此,丽贝卡不再和阿玛兰妲说话,确信她的用心并不像表面那样单纯无辜。“我已经手下留情了,”在当晚的激烈争吵中阿玛兰妲回答道,“这三年我都用不着杀你了。”丽贝卡接受了挑战。

皮埃特罗·克雷斯皮得知婚礼再次推迟,失望之极,但丽贝卡向他证明了自己的忠贞不渝。“等你准备好,咱们就私奔。”她对他说。然而皮埃特罗·克雷斯皮并不是敢于冒险的人,他不像未婚妻那样性情冲动,视对承诺的尊重为不容挥霍的资本。于是丽贝卡采取了更大胆的举措。一阵神秘的风吹灭了客厅里的灯,乌尔苏拉随即发现这对情侣在黑暗中接吻。皮埃特罗·克雷斯皮窘迫地向她解释说这要归咎于新式煤油灯的质量问题,甚至帮她在客厅里安上了更可靠的照明设施。但又一次不知是灯油出了问题还是灯芯被阻断,乌尔苏拉发现丽贝卡坐在未婚夫的腿上。她不再接受任何借口。她把面包房托付给印第安女人比西塔西翁打理,亲自坐到摇椅上监视情侣的相会,免得那些在自己的青春年代就已过时的花招得逞。“可怜的妈妈,”丽贝卡看着乌尔苏拉在一旁打着哈欠昏昏欲睡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到死也要在这把摇椅上受罪。”皮埃特罗·克雷斯皮天天去察看施工,在过了三个月受监视的爱情生活后终于厌烦了缓慢的工程进度,决定自己出钱给尼卡诺尔神甫补足完工所需的资金。阿玛兰妲并没有慌张。她每天和女友们在长廊里绣花或做编织活计,一边聊天一边酝酿新的计策。她自以为最有效的一招,即取走丽贝卡将嫁衣收入卧室衣柜之前就放好的樟脑丸,却因为估算失误落了空。她是在离教堂完工不到两个月时采取的行动,但随着婚期临近丽贝卡迫不及待地要试穿嫁衣,比阿玛兰妲预计的时间提前了许多。丽贝卡打开衣柜,依次取下包装纸和护衬布,发现从锦缎礼服、织绣纱巾直到橘花头冠都被蛾子蛀成了粉末。她确信当初在包装里放过两把樟脑丸,但这一悲剧似乎纯粹出于偶然,她不敢责怪到阿玛兰妲身上。离婚礼已不到一个月,安帕萝·摩斯科特竟慨然答允在一个星期内为她做出一身新嫁衣。那个阴雨绵绵的中午,当安帕萝抱着一堆泡沬般的织物走进家门让丽贝卡最后一次试衣时,阿玛兰妲几乎要昏厥过去。她瞬间失声,一道冷汗沿脊背下流。漫长的数月里,她一直在恐惧的战栗中等待这一刻的到来。她深信,如果最终找不到阻挠丽贝卡婚礼的办法,到了一切手段用尽的最后时刻,她不会缺乏下毒的胆量。那天下午,安帕萝以无穷无尽的耐心在丽贝卡周身上下别了千万枚别针,丽贝卡则裹在那甲冑般的锻料里热得透不过气来,与此同时,阿玛兰妲多次乱了针脚,扎了手指,但仍以可怕的冷静作出决定:日期定在婚礼前最后一个星期五,方式是在咖啡中加一剂鸦片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