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伙是什么人?”他问。
“里正。”乌尔苏拉难过地回答,“人家说是政府派来管事的。”
堂阿波利纳尔·摩斯科特,那位里正,已经悄无声息地来到马孔多。他下榻在雅各酒店——店主是最早来这儿用小玩意儿换金刚鹦鹉的阿拉伯人中的一个——次日便租了一间临街的小屋,距布恩迪亚家两个街区。他摆上从雅各酒店买来的一桌一椅,把随身带来的共和国国徽钉在墙上,又在门上标明“里正”字样。他发布的第一条法令便是所有房屋都要漆成蓝色,以庆祝国家独立纪念日。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手拿这一纸命令的副本找到他时,他正在那间狭小办公室内搭起的吊床上午睡。“这是您写的?”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问道。堂阿波利纳尔·摩斯科特,这位老成持重、性情腼腆、脸色红润的男子,回答说是。“凭什么?”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再次问道。堂阿波利纳尔·摩斯科特从桌子抽屉里找出一份文件给他看。“我已被任命为本镇的里正。”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看都没看那任命书一眼。
在这个镇上我们不用纸片发布命令。”他镇定自若地说,“另外希望您弄清楚,我们不需要里正,因为这里没有什么可纠正的。①”
①在西班牙语中,“里正”(corregidor)源于“纠正”(corregir)一词。
面对堂阿波利纳尔·摩斯科特的漠然,他仍未提高声音,详细追述了当年如何草建村庄,如何划分土地和开辟道路,又如何根据需要予以改进,却从未麻烦过任何政府,也不见有人来找过麻烦。“我们和平相处,连自然死亡的人都没有。”他说,“您也看见了,我们至今还没有墓地。”人们并未因政府没来帮助而难过。正相反,他们都为一直以来政府的放任自流而高兴。他希望保持现状,因为他们建起村镇并不是为了让随便哪个外来人到此发号施令。堂阿波利纳尔·摩斯科特已经穿上和裤子一样雪白的卡其布上装,时时刻刻保持举止庄重。
“所以,如果您想留在这里,和其他普通居民一样,我们非常欢迎。”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总结道,“但如果您是来制造混乱,强迫大家把房子漆成蓝色,那么您可以收拾起家什,从哪儿来回到哪儿去。因为我的家一定要像鸽子一样雪白。”
堂阿波利纳尔·摩斯科特脸色苍白。他后退了一步,咬紧牙关不无痛苦地挤出一句:
“我得警告您,我带了武器。”
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自己也不知道双手何时又恢复了年轻时掀翻一匹马的力气。他抓住堂阿波利纳尔·摩斯科特的衣领,把他拎起来举到与自己双眼平齐。
“我这样做,”他说,“是因为我宁愿掂起一个活人,也不愿后半辈子都惦着一个死人。”
他就这样抓住衣领拎着堂阿波利纳尔·摩斯科特走过半条街,直到通往大泽区的路上才放他双脚着地。一星期后,里正带着六名赤着双脚、衣衫褴褛、手持猎枪的士兵回来了,另有一辆牛车上坐着他妻子和七个女儿。晚些时候又来了两辆车,载着家具、衣箱和日常用具。他在雅各酒店安顿下家人,同时开始找房子,并在士兵的保护下重开办公室。马孔多的创建者决定驱逐人侵者,带着他们的长子来听从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的调遣。但他并不同意,说堂阿波利纳尔·摩斯科特这次回来带上了妻子和女儿,而当着家眷的面羞辱一个人不是男子汉所为。因此,他决定用和平方式解决。
奥雷里亚诺陪父亲同去。此时他已经蓄起翘尖角的黑髭须,声音日渐洪亮,日后的战争中这将成为他的特征。他们没带武器,对卫兵视而不见,径直走进里正的办公室。堂阿波利纳尔·摩斯科特并不慌张,向他们介绍正巧在那里的两个女儿。安帕萝,十六岁,和母亲一样肤色黝黑,蕾梅黛丝,只有九岁,是个肤色如百合、眼睛碧绿的漂亮女孩。她们姿态优美,教养有素,一见父子俩进门,不等介绍就已搬过椅子请他们就坐。但两人都站着不动。
“很好,朋友,”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说,“您可以留下,不过不是因为您门前那几个拿猎枪的土匪,而是看在您夫人和女儿的面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