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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孤独(111)

作者:加西亚•马尔克斯

他们成了情人。奥雷里亚诺上午钻研羊皮卷,午睡时分赶去尼格罗曼妲的卧室,在她的引领下花样百出,一开始像蠕虫,然后像蜗牛,最后像螃蟹,直到她不得不出门去追踪误入歧途的猎物。几星期后,奥雷里亚诺才发现她腰间有一圈饰带,宛如大提琴的琴弦,却像钢铁般坚硬,不分首尾无始无终,伴她出生成长。他们几乎总在欢爰的间歇,在令人迷乱的酷热中,在锌皮屋顶的斑斑锈孔透出的白日星辰下,赤着身子在床上吃饭。奥雷里亚诺是尼格罗曼妲头一个固定的男人,一个床上伙伴——她每次这样称呼都会笑得半死。就在她开始产生幻想时,奥雷里亚诺向她倾诉了自己对阿玛兰妲·乌尔苏拉的暗中相思,说找人代替不但没有缓解煎熬,反而随着情爱经验渐增越发痛苦。从此,尼格罗曼妲仍然热情不改地接待他,却执意要他为服务付费,遇到他没钱时便记账,不写数字只用大拇指指甲在门后划出道道。每到傍晚,当尼格罗曼妲在广场的阴影里徘徊,奥雷里亚诺就像陌生人一般穿过长廊,勉强与通常在此时吃晚饭的阿玛兰妲·乌尔苏拉和加斯通打个招呼,回到自己的房间关起门来。他无心阅读写作,甚至无法思考,心潮如沸,耳边则不断传来朗朗笑声,窃窃低语,开场的嬉闹和随后激情爆发时响彻家中的喊叫。他在加斯通开始等候飞机之前的两年都是如此度过,那天下午也没有什么不同,他在加泰罗尼亚智者的店里遇见四个胡言乱语的年轻人,他们正在激烈地争论中世纪是如何杀灭蟑螂的。老店主知道奥雷里亚诺喜爱那些只有“可敬的比德”①读过的冷僻典籍,便怀着父亲捉弄儿子似的心态逼他加入论争,于是他不假思索地开始解说,蟑螂这种世界上最古老的有翅昆虫早在《旧约》时代就已成为人们用拖鞋击打的重点对象,但这一物种凭借顽强的生命力战胜了从蘸硼砂的番茄片到拌糖的面粉等一切杀灭方式,以其一千六百零三个变种抵抗住人类最古老、最执著也最残酷的迫害,人类自起源以来对其他物种包括自身在内都没施展过这样的手段,故而杀灭蟑螂可称为人类除繁衍后代之外更明确、更迫切的本能,而蟑螂之所以能逃过人类凶狠的捕杀,只是因为它们成功地躲入黑暗,利用了人类与生俱来对黑暗的恐惧,但同时它们也变得对正午的阳光十分敏感,故此,无论在中世纪、在如今还是在将来的世代,有效杀灭蟑螂的方式唯有光照而已。

①“可敬的比德”(BedaelVenerable,672/673-735),即SaintBede,英国盎格鲁-撒克逊时期神学家、历史学家'以博学多闻著称。

这段旁征博引的宿命论讲谈成为一段深厚友谊的开端,从此奧雷里亚诺每天下午与四位论争者聚会,他们分别是阿尔瓦罗、赫尔曼、阿尔丰索和加布列尔,他一生最初也是最后的朋友。对于像他这样耽溺在书本世界中的人来说,那些下午六点在书店开始,凌晨在妓院结束的激烈讨论,不啻一种全新的启示。他此前从未想过文学可以成为世上最佳的嘲讽工具,就像阿尔瓦罗一天晚上在欢宴席间所说的那样。过了一段时间,奥雷里亚诺才发觉许多惊世骇俗的高论都来源于加泰罗尼亚智者作出的榜样,据他说智慧如果不能用来创造出一种烹制鹰嘴豆的新方法,就根本一文不值。

奥雷里亚诺发表蟑螂宏论的那天下午,讨论最后在那些卖身糊口的女孩们家里结束,那是一家充满假象的妓院,位于马孔多郊区。老鸨是个笑容可掏的好心妈妈,有着喜欢开门关门的怪癖。她不变的微笑仿佛在嘲弄那些信以为真的主顾,他们真的把只在想象中存在的一切当作了实在,因为这里连可摸可感的物品也同属虚假:家具坐上去便散架,唱机的空膛里藏了一只抱窝的母鸡,花园里全是纸花,日历上还是香蕉公司到来之前的年份,画框里的版画剪自从未出版过的杂志。连那些一听到老鸨招呼接客便从四邻赶来的羞怯小妓女,也同样当不得真。她们出现时并不打招呼,穿着五年前的印花小衣裳,怎样天真无邪地穿上也怎样脱下,在情爱的高潮则大声惊呼“好家伙,你看房顶都要塌了”,而一拿到那一比索五十铜板就立即去老鸨那里买面包和干酪。每到这时老鸨的笑容更加欢畅,因为只有她知道那些食物同样并非真实。奥雷里亚诺那时的世界始于梅尔基亚德斯的羊皮卷,终于尼格罗曼妲的床铺,他却在这家小妓院里找到了医治腼腆的猛药。最初他毫无进展,因为老鸨常在正销魂时走进,对双方的情爱魅力大加评论。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最终对这世上的种种扫兴习以为常,甚至在一个最疯狂的夜里到待客的小厅中脱个精光,用他那难以想见的阳具托着个啤酒瓶逛遍整幢房子。他还创造出许多荒唐的花样,老鸨只是带着不变的微笑旁观,从未抗议,从未当真,一如赫尔曼试图点燃房子来证明其不存在,阿尔丰索拧断鹦鹉的脖子丢进刚开锅的香蕉木薯炖鸡里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