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像乌尔苏拉一样身材娇小却活力十足、不受拘束,拥有与美人儿蕾梅黛丝相近的美貌和诱惑力,生来就具备预见时尚的罕见天赋。邮寄来的最新时装图样的唯一功用就是验证她的先见之明,都与她用阿玛兰妲留下的手摇式缝纫机缝制出的样式一般无二。她订阅许多欧洲出版的时装、艺术和流行音乐方面的杂志,但只需扫上一眼就能发觉世界风潮的发展和她想象的一丝不差。实实难以理解,这样引领风尚的女人竟会回到一个死气沉沉、饱受酷热扬尘之苦的市镇,更不用提她丈夫的钱财足够他们在世界任何地方生活都绰绰有余,并且他又爱她到了甘愿被一根丝带牵着走的地步。然而,随着时间流逝,她留下定居的意愿越发明显,她制定的计划无不立足长远,作出的决定都是为了在马孔多安度晚年。从那一笼金丝雀便可看出,她的这些想法并非心血来潮。她记得母亲曾在信中提到飞鸟的暴亡,因此特地将行程推迟几个月,搭上一艘中途在幸福群岛停靠的航船,在岛上精心选购了二十五对最好的金丝雀,准备用来重新装点马孔多的天空。这后来成了她众多失败举措中最令人遗憾的一项。随着鸟儿不断繁殖,阿玛兰妲·乌尔苏拉一对对放生,但它们乍出樊笼便立刻从市镇上飞走。她试图利用乌尔苏拉第一次扩建家宅时制作的巨大鸟舍吸引它们入住,却没能奏效。她用针茅草在巴旦杏树上搭鸟窝,又在屋顶撒虉(yì)草籽,还逗引笼中的鸟儿放声啼叫来挽留那些已出笼的同伴,却都归于徒劳,因为那些鸟儿全都毫不迟疑地振翅高飞,在空中打个转,只一辨出方位就立刻奔向飞往幸福群岛的归途。
归来一年后,阿玛兰妲·乌尔苏拉没能与任何人结下友谊也没能举办一场聚会,但她依然确信能将这个受厄运青睐的城镇拯救出来。她的丈夫加斯通一向不拂逆她的意愿,但他在那个可怕的中午一走下火车就已经明白,妻子作此决定完全出于对某种虚无蜃景的怀恋。他确信现实很快会打破她的幻想,于是连自行车都没费心组装,只忙于在泥瓦匠扯下的蛛网间寻找最光亮的蛛卵,用指甲剖开,一连几个小时拿放大镜观察爬出来的小蜘蛛。过了些日子,他见阿玛兰妲·乌尔苏拉一意孤行继续在家中实行变革,终于下决心装配起那辆前轮比后轮大出许多、分外引人注目的自行车,专心在附近捕捉本地各种昆虫,并制成标本装在果酱瓶里寄给他以前在列日大学的自然史老师。尽管他的主业是飞行驾驶,但也曾在那里深入学习过昆虫学。他骑车时身着杂技演员长裤,脚穿风笛手长袜,头戴侦探遮阳帽,步行时则是一身无可挑剔的天然亚麻外装,脚下白鞋子,颈间真丝蝴蝶领结,头上窄边草帽,手中柳木手杖。他那浅色的眸子尤显海员的神采,唇边留着松鼠毛似的小髭须。他比妻子至少大了十五岁,但论兴趣爱好更像年轻人,并时刻留意哄她开心,拥有好情人的各种优点,这些都弥补了年龄差异。实际上,任谁看到这个四十多岁、举止谨慎的男人,还有他颈上的丝带、所骑的马戏团自行车,都不会想到他和年轻的妻子之间富有默契的疯狂激情,兴之所至还会在最不相宜的地方释放彼此的冲动。他们从最初相识以来一直如此,而随着时间流逝、场所越发奇异,激情也越发深沉澎湃。加斯通不仅是一位火热的情人,拥有无尽的智慧和想象力,而且很有可能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个仅仅为了和女友在一片紫罗兰原野上做爱而紧急着陆,险些双双丧命的人。
他们在结婚三年前相识,当时他驾驶着双翼运动机在阿玛兰妲·乌尔苏拉读书的学校上空翻滚腾跃,正要大胆操作避开旗杆,由帆布和铝箔构成的粗陋机身尾部却挂在了电线上。从那时起,他不顾腿上还绑着夹板,每到周末都去阿玛兰妲·乌尔苏拉一直居住的修女膳宿公寓接她——显然那里的规定没有费尔南达期待的那般严厉——随后带她去自己的竞赛倶乐部。他们星期天在野地上五百米的高空相爱,看着地上的人影愈变愈小,愈觉彼此心意相通。她时常和他说起马孔多,仿佛那是世界上最幸福最恬静的市镇,说起一座满溢牛至芬芳的大宅,她愿与一位忠贞的丈夫在那里相伴终老,生下两个野性十足的儿子分别叫作罗德里戈和贡萨洛,绝不叫奥雷里亚诺和何塞·阿尔卡蒂奥,还要养育一个女儿名叫维吉尼娅,绝不叫蕾梅黛丝。她思乡情切,念念不忘被回忆美化的市镇,加斯通便明白若想娶她必须带她去马孔多生活。他表示同意,后来也同样接受了颈上的丝带,因为他相信那不过是一时的任性,终将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淡忘。但在马孔多待了两年,阿玛兰妲·乌尔苏拉仍像第一天那样快活,他不禁警惕起来。这时他已经把本地所有能制成标本的昆虫都制成了标本,卡斯蒂利亚语也说得像本地人一样流利,还做完了杂志中所有的填字游戏。他无法拿气候当作归返的借口,因为他天生一副殖民者的体格,能毫无困难地忍受闷热天气里的午睡和含蛆虫的水质。他酷爱美洲食物,有一次连吃下八十二个鬣蜥蛋。阿玛兰妲·乌尔苏拉反而只吃火车用冰柜运来的鱼虾海鲜、罐头肉和蜜饯,穿衣打扮依然按照欧洲时尚并继续订阅时装图样,尽管她在这里无处可去也无人可拜访,并且这时她丈夫也没有心思欣赏她的清凉短装、斜戴的毡帽和环绕七转的项链。她的秘密似乎在于永远保持忙碌,处理自己一手造成的家务问题,时常出错以备次日纠正,费尔南达若是有知,一定会把这种有害的勤勉归咎于且做且毁的祖传恶习。她天性未改依然喜好玩乐,每当收到新寄来的唱片,都会叫上加斯通去客厅演练同学为她画在纸上的舞步,一练练到很晚,通常会以维也纳摇椅中或光地板上的做爱告终。对她来说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尚未有儿女诞生,但她依然尊重当初和丈夫的约定,婚后五年内不生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