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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孤独(110)

作者:加西亚•马尔克斯

为了打发空闲时间,加斯通常常去梅尔基亚德斯的房间,一上午都和难以捉摸的奥雷里亚诺待在一起。他很喜欢和他一起追忆自己故乡最不为人知的角落,奥雷里亚诺都了如指掌,仿佛曾经在那里居住多年。加斯通问他是如何获知百科全书上没有的信息,得到的回答与当初何塞·阿尔卡蒂奥听到的一模一样:“凡事皆可知。”除梵文外,奥雷里亚诺还学会了英语和法语,以及一点儿拉丁语和希腊语。那时候他每天下午都出门,阿玛兰妲·乌尔苏拉又每星期给他零用钱,很快他的房间成了加泰罗尼亚智者书店的分部。他贪婪地阅读到深夜,但从他所提及的阅读方式来看,加斯通认为他买书并非为了获取知识,而是为了验证自己巳有的知识。没有任何书籍能比羊皮卷更有吸引力,他总是把上午最宝贵的时光用来研读那些手稿。加斯通和妻子都希望奥雷里亚诺能融入家庭生活,但他已献身于奥义研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笼罩在他周围的神秘迷雾也越发浓重。这种障碍无法打破,加斯通想与他深交的努力宣告失败,只得寻求其他消遣方式来打发时间。就在那时候,他产生了建立航空邮政服务的设想。

那算不上什么新计划。实际上,他早在结识阿玛兰妲·乌尔苏拉之时就已考虑得相当成熟,只不过当初设想的不是马孔多而是比属刚果,他的家族在那里投资了棕榈油产业。婚后为了取悦妻子,他决定到马孔多过上几个月,因此推迟了计划的实施。但当他发觉阿玛兰妲·乌尔苏拉已经在努力组织公共事业委员会,对他回国的暗示加以嘲弄,便明白事情需要从长计议。考虑到成为先行者是在加勒比海还是在非洲并不重要,他又开始与自己已遗忘的布鲁塞尔合伙人联系。推行计划的同时,他在旧日的着魔之地,如今布满破碎燧石的平原上清理出一个停机坪,并着手研究风向、沿海地理状况,设计最合宜的航线,却没想到自己的忙碌与当年的赫伯特先生颇为相像,以至于在市镇上引起警觉,让人怀疑他不是要开航线而是要种香蕉。他终于为自己在马孔多的定居找到了理由,兴奋不已,因此多次奔赴省城与当局洽谈,获得许可并签下了独家运营权。与此同时,他与布鲁塞尔的合伙人保持着一如当初费尔南达与隐身医生之间的通信联系,最终说服他们派一位熟练技师乘船带第一架飞机来,技师到了最近的港口会铒装好飞机驾驶到马孔多。在初步的气象预测工作完成一年后,他对合伙人信中的多次应承深信不疑,养成了在街上散步时仰望天空的习惯,随时留心风中的响动,期待飞机的出现。

尽管阿玛兰妲·乌尔苏拉自己毫无察觉,她的归来却给奥雷里亚诺的生活带来了根本的改变。自从何塞·阿尔卡蒂奥死后,他成了加泰罗尼亚智者书店的忠实主顾。他那时自由自在,时间充裕,不禁对市镇产生了些许好奇心,但却没有发现任何惊喜。他走在覆满灰尘的孤寂街巷,怀着科学考察般的兴趣不带感情地审视几成废墟的房舍内部,观看因锈蚀和飞鸟的垂死撞击而变得破烂不堪的铁窗纱,打量在往事中消沉下去的居民。他试图以想象重建昔日香蕉公司已荡然无存的辉煌,可视线所及却是当初的泳池里堆满男人的鞋子女人的拖鞋直至池沿;遭到毒麦毁坏的房屋里残留着一具德国犬的骨架,依然被一根钢链拴在铁环上;一部电话响了又响,奥雷里亚诺只得拿起话筒,他听见一个焦虑的女声遥遥传来,说的是英语,便回答说是的,罢工已经结束,三千个死人已经被扔进海里,香蕉公司已经撤走,马孔多最终获得了久违多年的平静。他又走到业已败落的花街柳巷,曾几何时这里大捆大捆的钞票被烧掉只为给昆比安巴舞助兴,如今却已成为分外凄凉冷落、起伏不平的窄巷,几盏红灯尚未熄灭,无人光顾的舞厅只剩些残破的花环点缀,苍白臃肿的无主孀妇、年老色衰的法国女郎和巴比伦女族长还守在唱机旁等待主顾上门。除了安的列斯群岛黑人中最年迈的那个,奥雷里亚诺不曾遇到一个还记得他家族的人,连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也无人知晓。那黑人一头棉花似的白发给人以照片底片的印象,他一如以往在家门口唱着傍晚时凄恻的圣诗。奥雷里亚诺只用了几个星期就学会了复杂的帕皮亚门托语用来和他交谈,有时还一起享用他曾孙女烹制的鸡头汤。那是个高大的黑人姑娘,长着结实的骨架、母马般的臀部和活甜瓜似的乳房,浑圆美丽的头颅上密密覆了一层铁丝般的头发,仿佛戴着中世纪武士的帽盔。她名叫尼格罗曼妲。那时奥雷里亚诺还在靠变卖家里的餐具、烛台和其他小物件过活。他时常落到囊空如洗的地步,便去市场的小吃摊上讨些人家准备丢进垃圾桶的鸡头,请尼格罗曼妲添上马齿苋做汤,又加进薄荷调味。她曾祖父死后,奥雷里亚诺不再去她家,但常在广场上巴旦杏树幽暗的树荫下遇见她用粗野的呼哨声吸引稀少的夜游者。很多次他都去陪她,用帕皮亚门托语和她谈起鸡头汤及其他贫寒生活中的美味。若不是她表示他待在一边吓走了潜在的主顾,他还会和她这样聊下去。尽管他有几次感受到了诱惑,尽管尼格罗曼妲也会将那看作共享怀旧之情的自然结果,他却没有和她睡觉。因此阿玛兰妲·乌尔苏拉在回到马孔多那天送出一个令他窒息的友爱拥抱时,奥雷里亚诺仍然是未经人事的处男。每次看到她,特别是在她传授最新舞步的时候,他总会感到骨头里充满无助的泡沬,跟当年高祖父与借口玩纸牌带他钻进谷仓的庇拉尔·特尔内拉独处时的感觉一般无二。他试图强压下痛苦,更加投人地研究羊皮卷,尽量避开那位姨妈天真烂漫的讨好,避开她身上散发出的令他夜夜饱受荼毒的气息,然而他越是逃避,越是渴望听见她咯咯的笑声、牝猫般快活的尖叫和欢畅的歌声,她随时随刻在家中最出人意料的地方享受情爱的欢娱声。一天夜里,距离他床铺十米远处,在金银器工作台上,那夫妻俩肆意欢爱间将玻璃瓶打碎,最后在盐酸横流中成其好事。奧雷里亚诺一分钟都没能合眼,而且次日整天都在发热,在愤怒中抽泣。他在巴旦杏树荫下等待尼格罗曼妲的第一个夜晚无比漫长,惴惴不安的感觉仿佛冰针穿心,手中紧紧握着那一比索五十铜板。他向阿玛兰妲·乌尔苏拉要来这钱固然因为需要,但更多地是为了让她也以某种形式卷入自己的冒险,从而折辱她,占有她。尼格罗曼妲把他引向诱人的烛火映照下的卧室,引向那张因反复接客而脏污不堪的折叠床,引向她冷酷无情、精壮如母狗般的身体,她本打算像安慰受惊的孩子似的将他打发,不料遇上的却是一个勇猛异常的男人,搅得她五脏六腑都在巨震中错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