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走。”她压低声音说。
奥雷里亚诺笑了,双手将她拦腰抱起好像托着一盆秋海棠,仰面丢在床上。没等她反抗,他粗鲁地一把剥去浴衣,新浴后的胴体令他震撼不已,每一寸肌肤、每一丝茸毛,甚至连最隐秘处的痣斑他都在别处房间的幽暗中想象过。阿玛兰妲·乌尔苏拉奋力反抗,凭着训练有素的雌兽般的狡黯,如鼬鼠般扭动光滑、柔韧而芬芳的身体,同时试图用膝盖顶住他的腰,似蝎子般抓挠他的脸。但两人发出的声响极小,至多好像有人在敞开的窗户前观赏四月凝远的暮色时发出的轻叹。这是一场激烈的争斗,一场殊死的恶战,却好像与暴力无涉,因为其中只见似是而非的进攻,恍如幽灵的闪躲,缓慢、谨慎而庄重。于是在进攻间歇便有足够的时间让牵牛花再次绽放,让隔壁房间里的加斯通忘却关于飞机的梦想,他们俩就仿佛一双敌对的情侣在清澈的水塘深处寻求和解。在激烈而富于仪式感的争斗中,阿玛兰妲·乌尔苏拉想到刻意保持静寂更为反常,这比他们努力抑制的打斗声更容易引起隔壁丈夫的怀疑。她便抿着嘴笑出声来,同时并未放弃搏斗,不过防御时只是装模作样地撕咬,也渐渐不再扭动身体,最后双方都意识到彼此既是对手又是同谋,由此争斗沦为惯常的嬉闹,攻击变作爱抚。突然间,近乎玩耍或又一次恶作剧,阿玛兰妲·乌尔苏拉放松了防御,但当她被自己造成的后果吓住并试图应对的时候已经迟了。一种异乎寻常的震撼将她定在原处动弹不得,她的反抗意志被不可抵御的热切欲望压倒,她想要知道那些在死亡彼岸等待她的橙色呼啸和隐形球体究竟是什么。她只来得及伸出手臂摸索到毛巾用牙齿咬住,以免传出那撕心裂肺的牝猫尖叫。
庇拉尔·特尔内拉死在藤摇椅上,那是在一个欢宴的夜晚,她当时仍在自己的乐园入口看门。根据她的遗愿,人们没有将她人棺,而是让她坐在藤摇椅上,由八条大汉用龙舌兰粗绳缒到舞池中央挖出的大坑里。那些混血姑娘身着黑衣,哭得脸色苍白,按她们即兴想出的告别仪式纷纷摘下耳坠、胸针和戒指扔到墓穴中,随后用一块全无姓名日期的墓碑封住,在上面用亚马逊山茶堆成小丘。而后她们将动物全部毒死,用砖头和灰泥封牢门窗,这才带着自己的木衣箱各奔他乡,箱内贴满了圣徒像、杂志彩画,以及那些遥远而神奇的露水情人的肖像,他们或屙钻石,或吃人肉,或在公海上被尊为纸牌之王。
这便是结束。在庇拉尔·特尔内拉的墓前,在妓女们的圣诗唱诵和念珠拨动中,旧日世界最后的零星残余也销蚀殆尽,而在此之前加泰罗尼亚智者已耐不住对四季长春的故乡的思念,将书店清仓,回到了他出生的地中海村庄。这一决定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在香蕉公司全盛时期逃避连绵不断的战乱来到马孔多,异想天开地创办了这间书店经营古籍和各种文字的原版书。偶尔有等着去对面屋里解梦的人走进来,不无疑虑地翻上几页,仿佛那些书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他半生都在闷热的书店后堂度过,用紫色墨水在撕下来的学生练习本散页上胡乱涂写细密的字迹,没人知道其中的确切内容。奥雷里亚诺与他结识的时候,他已经攒下两大箱文稿,让人想起梅尔基亚德斯的羊皮卷,到临走时他又装满了第三箱,由此可见他在马孔多期间没做别的事。与他来往的只有那四个朋友,他在他们还在上小学时就用书籍跟他们交换陀螺和风筝,又带他们读塞内加和奥维德。他谈起那些古典作家就像在说自家人,仿佛历代先贤都曾当过他的室友。他还知道一些本不该知道的隐秘,譬如圣奥古斯丁①在法袍内穿了件紧身羊毛坎肩十四年不曾离身,巫师阿尔纳多·德·比拉诺瓦②幼年被蝎子蜇咬便从此不举。他对文字的狂热中既有崇高敬意又有冷嘲热讽,对自己的手稿同样釆取这种双重态度。阿尔丰索为翻译这些手稿学会了加泰罗尼亚语,常把一卷稿子揣在兜里——里面总满满塞着各色剪报和奇特行业的手册——结果一天晚上在卖身糊口的女孩们家里丢失了。老智者得悉后,居然没有大动肝火,反而大笑不已,说那正是文学的自然归宿。到他返乡时情形却与此相反,他不顾一切劝说执意要带上那三大箱文稿,甚至操着卡塔赫纳方言对建议托运的列车员恶言相向,最终他争得许可带着箱子一起登上了旅客车厢。“等到人类坐一等车厢而文学只能挤货运车厢的那一天,”他那时说道,“这个世界也就完蛋了。”这是他留下的最后的话。他最后准备行装的那个星期可谓苦不堪言,随着行期渐近他脾气越发恶劣,越发想不起该做的事情,明明把东西放在某处却在另一处发现,仿佛被当初折磨费尔南达的精灵所包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