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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孤独(113)

作者:加西亚•马尔克斯

“奥雷里亚诺!”她神情不安地笑着,“你太坏了,当不了一只好蝙蝠。”

于是奥雷里亚诺的激情爆发了,他像个被抛弃的孩子似的在她受伤的手上吻了又吻,敞开内心所有最隐秘的甬道,倾吐百转愁肠,释放煎熬中孕育出的寄生怪兽。向她诉说自己如何在深夜起来,扑在她晾在浴室的内衣上因无助和愤怒而哭泣。向她诉说自己如何热切要求尼格罗曼妲像牝猫般尖叫并在他耳边呜咽“加斯通,加斯通,加斯通”,如何费尽心机搜罗她的香水瓶好在那些卖身糊口的女孩颈项上闻到她的香味。这激情四溢的倾诉把阿玛兰妲·乌尔苏拉吓得不轻,她渐渐蜷起手指像软体动物般缩了回去,那受伤的手不再感到疼痛也不再有分毫的怜悯,化作一团翡翠、黄玉以及僵硬麻木的骨头拧成的死结。

“真过分!”她说话的样子像在啐出什么东西,“我这就坐第一班船回比利时去。”

这些天里的一个下午,阿尔瓦罗来到加泰罗尼亚智者的书店,扯着嗓门宣告他的最新发现:万牲妓院。该处名叫“金童”,是一座豪敞的露天大厅,至少有两百只石鸻①徜徉其间,报时的撕鸣震耳欲聋。在环绕舞池的铁丝围栏中,大株亚马逊山茶的掩映下,有缤纷五色的草鹭、猪一般肥硕的鳄鱼、十二节尾环的响尾蛇,还有一只金背龟在小小的人工海洋中潜游。另有一条温顺的白色大狗,常与同性来往,但也为妓女们提供保护来换取食物。四周弥漫着混沌初开的气息,仿佛这里刚刚被创造出来。黑白混血的姑娘们在血红的花瓣和过时的唱片中间无所期盼地等待,对这尘世乐园中被人遗忘的风月行当熟稔于心。在那群年轻人光顾这家幻觉温室的头一夜,入口处藤摇椅上沉默肃穆的看门老妪从五人当中看到了一个瘦骨嶙峋、神情忧郁、颧骨如鞑靼人,带着从创世之初直到永远的孤独印记的男子,顿时感到时光倒流回到了最初的源头。

①石鸻(héng),鸟类的一属,体小,嘴短而直,只有前趾,没有后趾,多群居在海滨。——汉典

“啊,”她惊叹道,“奥雷里亚诺!”

她又一次看到了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就像早在战争爆发之前,在他荣誉扫地失意退隐之前的那个遥远的清晨,她在一盏灯光下看见他走进自己的卧室发布平生第一道命令:命令给予他以爱情。她是庇拉尔·特尔内拉。多年前,当她过了一百四十五岁的生日,便放弃了计算年龄的恶习,继续在摆脱了记忆的静态时光中生活,在清晰可见确定无疑的未来中生活,不再被纸牌占卜中那些叵测的猜度和潜伏的陷阱所烦扰。

从那夜起,奥雷里亚诺在高祖母的温情和理解中找到了安慰和庇护,尽管他并不知道两人之间的血脉关联。她端坐在藤摇椅上追溯过往,讲述家族的伟业与不幸,马孔多已消逝的辉煌,与此同时阿尔瓦罗以响亮的大笑惊散鳄鱼,阿尔丰索编造石捅的恐怖故事,说上星期有四位行为不端的客人被啄出了眼珠,而加布列尔待在一个满腹心事的混血姑娘屋里,她不收费只求代写情书寄给她在奥里诺科河另一侧坐牢的走私贩男友,他被边防警察灌下泻药后又被勒令坐在小便盆上,盆里很快就盛满了粪便与钻石。这家真正的妓院,连同慈祥的老鸨,是奥雷里亚诺在漫长的囚禁中梦寐以求的世界。他在这种近乎完美的陪伴中感觉无比惬意,因此那天下午阿玛兰妲·乌尔苏拉让他梦想破灭后,他立即来到这里寻求慰藉。他本想一吐为快,让人帮他解开重重心结,结果却只能扑在庇拉尔·特尔内拉怀里热泪滚滚尽情宣泄。她用指肚爰抚着他的头,静静等他哭完,没听他说出哭泣的缘由便已认出人类历史上这最古老的哀恸。

“好吧,孩子,”她安慰他说,“现在告诉我她是谁。”

奥雷里亚诺说罢,庇拉尔·特尔内拉发出一阵深沉的笑声,这古老而豁达的笑声最后几近鸽子的呢喃。对她而言,布恩迪亚家男人的心里没有看不穿的秘密,因为一个世纪的牌戏与阅历已经教会她这个家族的历史不过是一系列无可改变的重复,若不是车轴在进程中必不可免地磨损,这旋转的车轮将永远滚动下去。

“不用担心,”她微笑道,“无论她现在在哪儿,她都在等你。”那是下午四点半,阿玛兰妲·乌尔苏拉走出浴室。奥雷里亚诺看见她从房门外走过,身上披着一件细褶浴衣,头上裹着一条毛巾。他几乎是踮着脚尖跟在她后面,酒醉般颤抖着走进新房,那时她正解开浴衣,吓得立刻重新裹上。她打个手势指向隔壁半掩着门的房间,奥雷里亚诺知道加斯通正在那里开始写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