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船娘的姿势,也很优美;用以撑船的,是一根竹竿,使劲一撑,竹竿一弯,同时身体靠上去着力,臂部腰部的曲线,和竹竿的线条,配合得异常匀称,异常复杂。若当暮雨潇潇的春日,雇一个容颜姣好的船娘,携酒与茶,来瘦西湖上回游半日,倒也是一种赏心的乐事。
船回到了天宁门外的码头,我对那位船娘,却也有点儿依依难舍的神情,所以就出了一个题目,要她在岸上再陪我一程。我问她:“这近边还有好玩的地方没有?”她说:“还有史公祠。”于是说由她带路,抄过了天宁门,向东走到了梅花岭下。瓦屋数间,荒坟一座,有的人还说坟里面葬着的只是史阁部[4]的衣冠,看也原没有什么好看;但是一部《廿四史》掉尾的这一位大忠臣的战绩,是读过明史的人,无不为之泪下的;况且经过《桃花扇》作者的一描,更觉得史化的忠肝义胆,活跃在纸上了;我在祠墓的中间立着想着,穿来穿去地走着,竟耽搁了那一位船娘不可少的时间。本来是阴沉短促的晚秋天,到此竟垂欲暮了,更向东踏上了梅花岭的斜坡,我的唱山歌的老病又发作了,就顺口唱出了这么的二十八字:
三百年来土一丘,
史公遗爱满扬州;
二分明月千行泪,
并作梅花岭下秋。
写到这里,本来是可以搁笔了,以一首诗起,更以一首诗终,岂不很合鸳鸯蝴蝶的体裁么,但我还想加上一个总结,以醒醒你的骑鹤下扬州的迷梦。
总之,自大业初开邗沟入江渠以来,这扬州一郡,就成了中国南北交通的要道;自唐历宋,直到清朝,商业集中于此,冠盖也云屯在这里。既有了有产及有势的阶级,则依附这阶级而生存的奴隶阶级,自然也不得不产生。贫民的儿女,就被他们迫作婢妾,于是乎就有了杜牧之的青楼薄幸之名。所谓“春风十里扬州路”者,盖指此。有了有钱的老爷,和美貌的名娼,则饮食起居(园亭),衣饰犬马,名歌艳曲,才士雅人(帮闲食客),自然不得不随之而俱兴所以要腰缠十万贯,才能逛扬州者,以此。但是铁路开后,扬州就一落千丈,萧条到了极点。从前的运使、河督之类,现在也已经驻上了别处;殷实商户,巨富乡绅,自然也分迁到了上海或天津等洋大人的保护之区,故而目下的扬州只剩了一个历史上的剥制的虚壳,内容便什么也没有了。
扬州之美,美在各种的名字,如绿杨村、廿四桥、杏花村舍、邗上农桑、尺五楼、一粟庵等;可是你若辛辛苦苦,寻到了这些最风雅也没有的名称的地方,也许只有一条断石,或半间泥房,或者简直连一条断石、半间泥房都没有的。张陶庵[5]有一册书,叫作《西湖梦寻》,是说往日的西湖如何可爱,现在却不对了,可是你若到扬州去寻梦,那恐怕要比现在的西湖还更不如。
你既不敢游杭,我劝你也不必游扬,还是在上海梦里想象想象欧阳公的平山堂,王阮亭[6]的红桥,《桃花扇》里的史阁部,《红楼梦》里的林如海[7],以及盐商的别墅,乡宦的妖姬,倒来得好些。枕上的卢生,若长不醒,岂非快事。一遇现实,那里还有Dichtung呢!
一九三五年五月
(本文选自《郁达夫文集》第四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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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姜夔(1154—1221),号白石道人,南宋文学家、音乐家。
[2] 晁补之(1053—1110),北宋时期著名文学家,“苏门四学士”之一。
[3] 原文注:小胜,劝酒女鬟也。
[4] 即民族英雄、抗清名将史可法。
[5] 张岱(1597—1679),号陶庵。明末清初文学家、史学家、散文家,其最擅长散文。
[6] 王士祯(1634—1711),号阮亭,清初杰出诗人、文学家。
[7] 林如海,清代小说《红楼梦》中的人物,巡盐御史,娶妻贾敏,林黛玉之父。
与悲鸿的再遇
十几年前,大约是一九二七年冬后吧,我正住在上海。那时候,党禁很严,我也受了嫌疑,除在上海的各新闻杂志上,写些牢骚文字外,一步也不敢向中国内地去走。
有一天冬天的午后,田汉忽而到我的寓居里来了,坐了一会,就同他一道出去,走上了法界霞飞路的一家老去的咖啡馆内。坐坐谈谈,天色已经向晚,田汉就约我上他家去吃晚饭。当时他住在法界一条新辟的大路旁边,租的是一所三楼三底的大厦。同时,他还在附近的一所艺术大学里当校长。
到了他的家里,一进门,他就给我介绍了刚自法国回国来不久,这一天也仍在孜孜作画的徐悲鸿先生,原来徐先生是和他同住的。看了壁上的几张已经画好,及画架上的一张未画好的画后,我马上就晓得悲鸿先生是真正在巴黎用过苦功,具有实在根底的一位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