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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地之恋(27)

作者:张爱玲

几个积极分子指挥着韩家的佃户们,把她拖翻在地上,就用檐下那根绳子把她的右臂右腿绑扎在一起,把绳子往上一扯,身体就忽悠悠的离开了地面,高高吊在空中。再把那悬空挂下来的左臂和左腿绑在一起。再在那条腿上栓上两只沉重的木桶。

那女人一声声地发出微弱的呻吟,有时候仿佛也在喃喃地哀告求饶,只是因为前面的牙齿都被打落了,发音不清楚,声音又低,也不知道在说什么话。檐下有一道阳光斜斜地射进来,照亮了她的上半身。一只苍蝇在阳光中飞过,通身成为金色,苍蝇绕了个圈子,歇在她鼻子上,那鼻子只是一胞脓血。

旁边预备了一大桶水,两个佃户抬起水桶来,一点点地往她身上栓着的两只桶里加水。

“嗳哟!嗳哟!”她的呻吟声渐渐高了。痛苦使她脸上渐渐有了生气。那只苍蝇也飞开了,在阳光中通身金色。

“快坦白!还有钱呢?首饰呢?收在什么地方?”一个积极分子大声问。

“嗳哟!嗳哟!”只是一声声地呻吟着,变换着各种音调,翻来覆去掉换着,似乎想在各种不同的声调里寻找片刻的安慰,能够减轻一丝一毫的痛苦也好。

“快说!说了马上放你下来!只要妳肯坦白,马上放你回家去!钱收在哪儿?还有金子呢?金戒指呢?”

“没有哇!”她喘息着,“嗳哟真的没有!嗳哟我的妈呀,疼死我了!受不了了!”她的一颗头往下歪垂着,脸上的肌肉被地心吸力往下扯拉着,眉梢眼角都吊了起来,倒显得年轻了许多。眼睛也变得非常明亮。脸上像是在笑。不知道为什么,恐怖与痛苦的表情过了一个程度,就有点笑容。

工作队员们站在旁边,极力避免挤在一堆,免得像是害怕似的。心里也不一定是害怕。看着那大肚子的孕妇被吊在那里,吊成那样奇异的形成,一个人变成像一只肥粽子似的,仿佛人类最后的一点尊严都被剥夺净尽了,无论什么人看了,都不免感觉到一种本能的羞惭。

“怎么样?到底肯不肯坦白?”

“嗳哟,冤枉呀!嗳哟,我前世作了什么孽,这辈子死得这样惨呵!”

“这就死啦?有这么容易!”李向前背着手站在旁边,不由得笑了起来。

“来来,大家加油!”孙全贵说:“今天非得突破她这顽固堡垒!”

“啊……”突然听见一声拖得极长的惨叫,那声音那样尖锐清亮,仿佛破空而来,简直不知是什么人,人在什么地方?

地下那只水桶里的水已经剩得不多,应当轻些了,但是那佃户抬着桶倒水,竟拎它不动,手一软,泼溅了许多在脚上。

“你说!快说!有金子没有?”那积极分子更加逼着问。

“有!有!嗳哟饶了我吧!有金戒指!”

“金戒指在哪儿?”

“有金戒指!嗳哟!嗳哟!饶命吧大爷!”

“在哪儿?快说!”

“想不起来了——嗳哟!放我下来让我想想——”

“说了就放你下来!”

“在夹墙里!在夹墙里!”

“胡说,夹墙里早抄过了,有一根针也抄出来了!”

“那就没有了!”她喘息着说。

“好,你不说——不说——你这是自讨苦吃,反动到底!”

手腕和腿腕扎在一起,那猪毛绳子深深地咬啮到肿胀的肌肉里。呻吟声低微得听不见了。

“操他奶奶——昏过去了!”孙全贵说。

李向前说:“妈的,快浇水,给她脸上浇水。”

佃户搬起地下的水桶,把桶底一掀,剩下的水统统泼在她脸上了。

汪了一地的水。那倒挂着油腻的发梢上,一滴滴的往下滴水。

“嗳哟!嗳哟!”渐渐又恢复了她那叹息似的呻吟,只有出的气没有入的气,眼睛微微张开一线。在那亮晶晶湿淋淋的脸上,只有眼睛没有光。

“快坦白!不然老子又来!——妈的,没有水了?”

恰巧有个小学生从课堂里溜了出来,也挤在人缝里张望着。这人就叫着苍他的名字:“嗳,耿小三,去打桶水来!”

那孩子害怕,一抹头跑了。

“小狗腿”那人骂了一声。

“我去我去。”另一个人提起了水桶走下台阶。

“嗳哟!嗳哟!”那妇人一面呻吟着,脸色却渐渐转成灰暗而平和。又有两只苍蝇飞了来叮在她鼻子上那块脓血上。她额上的汗珠晶莹地突出来。很大的一颗颗。苍蝇也是晶莹地叮在那莫,一动也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