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脸虽然别了过去,他可以看见她的面颊圆圆地突了出来,知道她是在笑。
他吻她。那恐怖的世界终于像退潮似的,轰然澎湃着退了下去,把他们孤孤单单留在虚空中。
“你什么时候走?”黄绢说:“是不是明天就要走了?”
他没有回答,只抱得她更紧一点。
她的面颊贴在他胸前的口袋上,可以听见口袋里有些纸张发出细微的清脆的响声。“这是什么?”
“你的信。——真不顾寄掉它,寄了就没了。”
“那你就带到上海去再寄。”
“你家里的人看见上海的邮戳,不会觉得奇怪么?”
她嗤嗤地笑了起来。“你怕我以后不写信给你?”
“你总要等收到了我的信,知道了我的地址才会写来。你算算,那还要等多少时候。”
墙根的枯草瑟瑟响着。一阵阵的归鸦呱呱叫着,在红色的天上飞了过去。
“第一次看见你那天,你记得,大家在卡车上唱歌,”刘荃说:“我就留神听你的声音。”
“我的喉咙不好。”
“你唱歌的声音比平常说话声音尖些,不过也非常好听。”
黄绢低下头去把额角抵在他胸前,格格地笑了起来。
“干吗笑?”
“我根本没有唱,就光是假装着张张嘴。”
不知道为什么,两人都狂笑得无法停止。
“我们都有点歇斯底里。”刘荃说。
他也像一切人一样,面对着极大的恐怖的时候,首先只想到自全。他拥抱着她,这时他知道,只有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是有一种绝对的安全感,除此以外,在这种世界上,也根本没有别的安全。只要有她在一起,他什么都能忍受,什么苦难都能想办法度过。他一定要好好地照顾她,照顾他自己,他们一定要设法通过这凶残的时代。
于是他有了一个决定,那是简单得近于可笑的,仿佛是一种极世俗的“上进”的念头。他一定要在工作上有好的表现,希望能一步步地升迁,等到当上了团级干部,就可以有结婚的权利。
“黄绢。我到南边去,也许很快就会回来,也许一时不会回来,”他说:“反正在一两年内我一定要想办法,我们要调在一个地方工作,以后永远不分开。”
她仅只抚摸着他的脸与头发,痴痴地望着他。
“看什么?”他终于问。
“你的头发是新剃的?”她微笑着说:“怪不得看着有点两样。”
“昨天在县城里剃的。”
“有点土头土脑。”她扳下他的颈项,用力吻着他的头发。
他虽然在这样沉醉的时候,也还是有半个人是警觉的。仿佛听见土墙那边有人声。他们很快地分开了。有人一路说着话走了过来。
刘荃与黄绢立即转过身去,沿着墙根缓缓走着。走到土墙的尽头,一转弯正是大路,路边约合作社倒已经点上了灯。看到那灯火,他们才惘惘地意识到天色已经昏黑了。
有人在合作社的窗口招着手喊叫:“刘荃!刘荃!张同志找你呢!果实账还没结清。”
刘荃只得走了进去。一进去就无法脱身。这天晚上,刘荃因为明天一早就要动身,照理应当早一点去睡,却表现了无比的工作热情,在合作社陪着黄绢与其它的工作队员们,算盘滴答搭答,算了大半夜的账。
他回到小学校里收拾收拾,刚睡下没有一会,就被张励叫醒了。天色还是漆黑的,校役送上灯来,匆匆吃了早饭就上路。李向前孙全贵也都来了,抢着替他们掮了背包,依依不舍送了一程子。张励又叮咛一番话,方才分手。
太阳还没出土。漫天都是一条条橙红浅粉的云霞,天空非常高远广阔,那黑暗的地面却显得十分扁平。远远近近一声颤抖摇曳的鸡啼,仿佛炊烟四起,在地平在线袅袅上升。
刘荃一路走着,不由得时时地向那昏暗的原野中望去,看见地面上露出一撅撅的树桩,就似乎有些心惊肉跳。上面是否还挂着皮肉与肚肠,自然也看不清楚。黎明的鸟雀唧唧喳喳叫得正欢。想必早被鸟雀啄得干干净净了。
他这样望着,却注意到那野地里蹲着一个黑影,依稀看见是一个女人,在地里挖掘山芋。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忽然动一动。已经走过去老远了,又回头来看了看。天色渐渐明亮起来了,那蹲踞着的人形仿佛缩小了许多,却变得很清晰。可不是二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