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向前自己不出面,偷偷地去找韩廷榜的几个佃户,叫他们鼓噪着闹到监牢里去,就说是别的地主都已经枪毙了,单单便宜了一个韩廷榜,于心不甘。上次李向前串出那几个积极分子出头说话,后来又处罚他们,村子里的人谁不知道,但是韩廷榜这几个佃户。自从眼看着唐占魁他们被枪毙,已经把胆子吓破了,哪里还敢倔强,自然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怎说怎好。
就在次日午后,张励正在小学校教务室里检阅斗争果实账,忽然听见后进嚷成一片。
“妈的,太便宜了那狗入的!”
“人家都报了仇了,单单不让咱们报仇!”
“把那王八蛋提出来,好好干他一下!”
“老乡们!老乡们!”是李向前的声音,在那里陪笑央求着。“你们先回去,再等两天,等我把你们的意见反映上去,反正你们放心,政府的意见也就是你们群众的意见!”
他越是央告,倒反而闹得更凶了。
“不行!政府太宽大了!太便宜了那狗入的!”
“欠我们的钱等到哪一天才还!”
“把他提出来,等我们问他!不拿钱出来,马上要了他的狗命!”
李向前气急败坏跑了来找张励。说也奇怪,他一离开后进,那边嚷闹的声音立刻沉寂了下去。
“怎么办,韩廷榜的佃户等不及了,要把他们夫妻俩马上提出来,大力干他们。”
张励放下账簿,把一只毛笔倒过来搔着头皮,一面盯眼朝李向前脸上望着。
“韩家那几个佃户倒是进步得真快,”他望着李向前笑:“你记得那回叫他们去拿地契,推三推四,一个个都溜了,这时候怎么忽然这样积极起来。”
李向前也笑了。“随他怎样死脑筋的人,也该醒过来了——亲眼看见前两天的斗争大会开的那么轰轰烈烈,又枪毙了那些地主,他们也知道现在世道是真变了,是他们的天下了!”
张励只得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就又别过脸去,向旁边的几个工作队员说:“你们看,群众这子下真站起来了!群众真站起来的时候我们可别又害怕,别缩在后头,做了群众的尾巴。”
“对!”李向前连忙说:“这么着吧,我去把同志们都找来,我们大家去看,给他们打气。”
工作队员们都在小学校里会齐了。张励在阶下迎着他们,像训话似的讲了一遍,使大家在参观施刑之前先有了思想上的准备。
“我们不是片面的人道主义者。毛主席说得好:‘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谦让。革命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每一个农村都必须造成一个短时期的恐怖现象,非如此决不能镇压农村反革命派的活动,决不能打倒绅权。’我们要记着毛主席的话:‘矫枉必须过正,不过正不足以矫枉。’”
经他这样一讲解,大家走进小学校的时候都觉得有点栗栗的,又有一种稚气的好奇心,加上兴奋紧张与神秘感。他们从课室旁边走过,里面小学生正在上课,教员照着书本子念一句,满堂的学生跟着念一句,坐在板凳上摇摆着身体,念得有腔有调。在那下午的阳光中,那瞌睡的书听得人昏昏欲睡。工作队员们向学校的后进走去,听去那书声渐渐远了,不由得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仿佛离开他们熟悉的世界渐渐远了。
他们一个个都放出沉着的脸色,庄严而能不阴郁,走到后进的院子里。一上台阶,就看见檐下系着一根粗麻绳。那绳子在空中挂下来,被风吹着,微微摇晃着,使人看了,先有三分心悸。檐下站着几个佃农,看他们那个样子,都有点惶惶然。那一种气氛,就像是这里刚才有人自缢身亡,尸首刚解了下来。
大家站在檐下等着。李向前、孙全贵也都来了。随即有一群人从后面的柴房把一个中年妇人架了出来。是韩廷榜的妻子,怀着孕已经快足月了,穿着一身污旧的灰色条纹布夹袄裤,剪短了的头发披散了一脸。
“你这封建剥削大地主,死到临头还不知道害怕!”人丛里有人叱喝着:“从前对你太客气了,你偏自讨苦吃,反动到底!今天再不坦白,要了你的狗命!”
女人虽然垂着头,虽然黄瘦,但是她挺着那六七个月的大肚子,总像是有一股骄矜不屈,肠肥脑满的神气。
“捆起来!给她‘吊半边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