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妞把头低得更低一点,继续去抹平那桌上铺着的衣裳,非常专心的样子。
“你叫什么名字?”黄绢俯下身去望着她。
二妞依旧眼睛向下注视着,只在嘴角泛起一丝微笑,但是脸上红红的,那笑容显得十分勉强。
“叫二妞,”她母亲代她回答:“今年都十七了,还是一点也不懂事。”
“这是你客气的话,我一直就看见她顶活泼。”黄绢忽然注意到刘荃的两只糊满了黄泥的鞋子,不禁咦了一声,说:“你上哪儿去的,淌水来着?衣服也湿了。”
“就是刚才回来,在河沟旁边走着,一个不小心,掉了下去。”刘荃嘴里这样回答着,也不知道怎么,就像是有点心虚似的,那眼光不由得就向二妞睑上瞟过来。二妞这是第二次听见他这样说了。这一次她不但没有笑,而且似乎非常不高兴。她那短而直的头发在面颊上被下来,遮住了半边脸,但是依旧可以看出她那腮帮子鼓绷绷的,眼光也非常沉郁。刘荃看见她这神情,心里想着“你这生气得实在没有理由。怎么见得我是怕她,不敢说实话。我刚才对你母亲是这样说,现在当着你母亲,不见得能够改口,说是下河帮你捞棒槌,弄湿了衣服鞋子。”他虽然这样想着,但是心里还是有点惭愧,他对二妞总觉得是对不起她。
黄绢走到里间的门口张了一张,笑着问刘荃:“这是你的屋子?”
“对了。你进来瞧瞧。”
她一走了进去,立刻从口袋里摸出一张折叠着的信纸,打开来递到他手里。“我写了封信,”她轻声说:“你要是同意的话,也把你的名字签上。我希望多找几个人签名。”
刘荃把油灯拨亮了些,匆匆把那封信看了一遍。看了一遍之后,又看第二遍。他唯一觉得安慰的,就是信尾只有她一个人的署名,可见她还没有拿去给别人看。
“我当然同意的,”他说:“不过我认为你这封信不能寄。”
“我也知道随便写信是无组织无纪律的行为,”黄绢微笑着说。她靠着桌子角站着,伸着一只食指在油灯的火焰上划过来划过去,试验烫不烫。
“而且一定没有用的。我们不是党员,我们没有组织关系,说的话不被重视。”
她突然抬起头来。“不过这儿搞得实在太不像话。我想毛主席未必知道。”
刘荃没有作声,半晌才说:“毛主席自己也说过,‘矫枉必须过正’。”
“可是总不能乱斗人,”她因为气愤,声音不由得高了些。
刘荃急忙向她微微摇了摇头,向门外看了一眼,然后轻声说:“我们出去走走吧,还是外头说话方便。”
她接过那张信纸,仍旧折叠起来向口袋里一塞,两个人一同走出房去。
二妞正蹲在灶前拨灰。唐占魁夫妇俩隔着一张桌子坐着,一个在吸烟,一个在做活,两人的脸色都很紧张。显然他们以为黄绢今天晚上来也许与他们有关,把刘荃叫到里屋去也不知说了些什么话,现在又和他一同走了。
刘荃他们走出大门,这天晚上月色很好,那青霜似的月光照在那淡黄色的光秃秃的土墙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凄清的况味,使人不由得想起这是有着三千年的回忆的北中国。那月光十分明亮,远远近近不时的发出一缕缕摇曳的鸡啼,鸡都当是天已经亮了。他们沿着那小巷子走着,有迎大家穷得连扇门都没有,从那门洞子里望进去,小院子里黑漆漆的,土房子里隐隐透出一点暗黄色的微光。一路走过去,有时候也听见小孩的哭声,也渺茫得很,仿佛这不知道是什么年代的孩子,可能他后来活到很大的年纪,死的时候已经是两千年前了。
在那土巷子里高一脚低一脚走着,也不便说话。后来刘荃在墙根下面站住了。
“我要你答应我不要寄那封信,”他说。
她没有作声。
“真的,我们现在完全没有地位,组织不过拿我们当群众看待。我们毁了自己也救不了别人。”
“我知道,”她终于说。
“譬如那天无缘无故的跟你找岔子。实在太没有理由了。我真火极了,可是我觉得跟他正面冲突没有好处的,我们现在只有忍耐。”
黄绢微微叹了口气:“唉!回去吧,让人看见了又说我们闹小圈子主义。”
“我送你回去。”
在回去的路上忽然听见一阵皇皇的犬吠声,夹杂着一阵脚步声,是排着队走得齐整的步伐。这时候他转了个弯,是土房子的后身,只看见窗户里的灯一个个都熄灭了,变成一片黑暗与死寂。他们问身在檐下的黑影中,远远看见横巷里走过一队民兵,打着灯笼,前面走的两个拿着枪,身上佩着子弹带、盒子炮,后面的几个就只看见一些白色头巾在黑暗中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