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的大会是在韩家祠堂前面的空场中举行,场地上搭着一个戏台,逢年过节总在这里唱戏。戏台上面罩着小小的屋顶,盖着黑瓦,四角卷起了飞檐。台前两只古旧的朱红漆柱子,一只柱子上贴着一条标语,像对联似的:“全国农民团结起来,”“彻底打垮封建势力。”檐前张挂着一条白布横额,戏台后面又挂着几幅旧蓝布帷幔,还是往日村子里唱戏的时候用的。台前的几棵槐树,叶子稀稀朗朗,落掉了一半,太阳黄黄的直照到戏台上来。那秋天的阳光,也不知道怎么,总有一种萧瑟的意味,才过正午就已经像斜阳了。
小学生打着红绿纸旗子,排着队唱着歌,唱得震耳欲聋,由教员领导着走进会场,站到台前靠东的一个角落。民兵也排队进场,个个都拿着枪,一色穿奢白布小褂,拦腰系着一根皮带,胸前十字交叉扣着子弹带与手榴弹带。台前站了一排,台后又站了一排,四下里把守定了。农会组织孙全贵在人丛中挤来挤去,拿着个厚纸糊的大喇叭作为扩声筒,嗡声嗡气地叫喊着。
“妇女都站到西边去!青年队站到这边来,挨着小学生站着!大家站好了不要乱动!孩子该溺尿的先带出去溺了尿,待会儿不许出去!喂,你们墙跟前的都站过来些,远了听不见!”
干部与土改工作队员大都分布在群众中间,以便鼓舞与监督。张励却和一小部分队员闲闲地站在会场后面,仿佛他们不过是旁观者。张励的一只护身的手枪,今天也拿了出来佩带着,为人民大众助威,防备会场上万一有坏分子捣乱。他的外貌很悠闲,心情却十分沉重,也像一切舞台导演在新剧上演前的紧张心理。
摇铃开会之后,先由农会主席报告了开会的宗旨,然后就有一些苦主一个个从人丛里走上台去,轮流提出控诉。台上说着,台下就有干部与积极分子领着头喊口号,轰雷似地一唱一和。张励不断地轻声嘟哝着自言自语:“发言人还是布置得太少,太少。跳出跳进总是这几个人。”
看了一会,他又别过头去和李向前耳语:“你去跟妇会主任说一声,叫她再加一把劲。怎么看不见那些女人出拳头?”
李向前一会又走过来说:“我让他们挑了两担水来,大家都润润喉咙。群众喉咙都喊哑了。”
“喝水还是慢一慢。”
“怕松下气来?”
张励微微点了点头。“而且大家跑来跑去,都离开了部位,没有人督促他们,怕他们不跟着吼,不出拳头。”
台上有片刻的“空场”。群众都纷纷回头过来向场外张望着。
“对象来了!对象来了!”有人轻声说。
又进来了一队民兵,押着一群斗争对象,都是两只手反绑在背后,低着头一个跟着一个,走了进来。全场顿时寂静无声,只听见台前台后排列着的民兵齐齐地伸出一只手来,豁喇一声响,把枪栓扳上了。如临大敌,空气更加紧张起来。
在死寂中突然听见孙全贵大叫一声:“打倒封建剥削大地主!”他在人丛中高高伸起一只手臂。
“打倒封建剥削大地主!”群众也密密地擎起无数手臂。
刘荃站的地方靠近妇女那边,可以听见妇会主任在那里顿着脚发急,指着名字一个个催促着:“上劲些呀,夏三婶!大声着点!拳头捏得紧点!招呀招的,冲谁招手呀?”
“永远跟着毛主席走!”孙全贵叫喊着。
“永远跟着毛主席走!”暴雷似地响应着。
斗争对象逐个被牵上台去,由苦主轮流上去斗争他们。如梦的阳光照在台上,也和往年演戏的时候一样,只是今年这班子行头特别褴褛些。轮到唐占魁的时候,他瘸着腿走上台去。张励看见那雇工冯天佑上去向他追讨积欠的工资,不由得气愤地说:“这冯天佑还是不行!一上台就慌了!”他觉得非常失望,因为这冯天佑是他一手发掘出来的新人。
“都是那稀泥泥扶不上墙的货,”李向前也微微摇了摇头。
“我早说过的,演习的次数太多了反而不好,像唱留声机,没有感情。”
“不演习不成哪,背不上来,”李向前突着说。
“你打算拿点小恩小惠收买咱,就买住咱的心了?”冯天佑一只手叉着腰,一只手指着唐占魁,直指到他鼻子上去。但是他的声调十分软弱,说得又断断续续的。接不上气的时候,台下的孙全贵就拚命地带着头喊口号,像川剧里的帮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