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他和他女人有过一番争论。因为这两天村子里空气很紧张,谣言非常多,许多富农中农纷纷的都去献地。唐占魁的女人也恐慌起来,劝他把地献出一半。他只是不作声。
“有什么办法,赶上这个时世,”他女人说:“你心疼我难道不心疼,地是一亩一亩置的,倒要整大块的拿出去——”说着,不由得哭了起来。
她又说:“唉,不是我说你,真是何苦阿!一辈子舍不得吃,就想买地。去年春上为买耿家那块地,还拉上那么个大窟窿,欠上二百斤粮食到现在也没还!”
她一面数落着,拿出他们收着地契的那只木头盒子,又伤心起来,说:“早先那时候,这些地契就拿一块破布包着。后来买的多了,拿张桑皮纸包着,再包上个小包袱。后来你做了这么个匣子,我就说:‘算了,咱又不是什么财主人家,红木匣子装着地契。’都是这匣子防的,不是我说!”
他只是坐在那里不开口。她再逼着他到合作社去献地,他站起身来,拿起锄头来扛在肩膀上,就下地去了。
这时候天黑了,他回来了。他女人心里想着,趁着刘荃在这里,应当设法向刘荃打听打听消息。因此在一阵沉默之后,她就开口向她丈夫说:“唉,这两天村子上的话是真多,也不知信谁的好。我说二妞他爹,你也不用发愁,反正没咱们的事,咱们苦了这半辈子,就算落下这几亩地,也还没吃三天饱饭哪,哪儿就斗到咱们身上?”她嘴里和她丈夫说着,却把眼睛望着刘荃。
刘荃背着身子站在那里烤火,并没有接这个碴。
那女人又向她丈夫说:“刘同志不是跟你说过吗,叫你放心,没咱们的事。”
她本来想他们夫妇俩一递一声的谈讲着,好引着刘荃说话,但是唐占魁是个实心眼子的人,根本就没有明白她的意思,她向他使眼色,他也没有看见。他只是默默的坐在那里吸烟。她自己说上一阵子,始终没有人答碴,只好不言语了。
这时候二妞洗完了衣服回来了。唐占魁的女人一面揉着面粉,就又把刘荃失足落水的事当作一件新闻告诉她。二妞听了,不由得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同时就向刘荃看了一眼。刘荃心里正是苦闷得厉害,但是看她这样笑嘻嘻的向他望了过来,也只好勉强报之以微笑,两人的眼光遇到一起,二妞大约觉得他们共同保守着一项秘密,她把脸别了过去,倒越发忍不住嗤嗤的笑了起来。
“笑什么?”唐占魁伛偻着坐在那里抽烟,猛然抬起头来大声问。
刘荃看见他瞪着眼向二妞望着,倒不由得有点着急起来。
“没什么。”她更加笑不可仰。
“傻孩子,”他皱着眉抡起旱烟袋来,用烟袋锅在她头上卜的敲了一下。
二妞偎在他身边,把头抵在他肩膀上,用力揉搓着。她今天仿佛特别高兴,对于她父亲也突然像是爱恋得无法可想。
“这么大的人了,也不怕人家笑话。越大越傻了!”唐占魁咕噜着说,一面抚摩着她的头发,同时无缘无故的却叹了口气。
刘荃越是看见他们那融融泄泄的样子,越是心里十分难受。
不久就吃晚饭了。饭后,唐占魁的女人在一只木桶里洗涤碗筷。二妞把桌子擦干净了之后,便到院子里去,把她今天洗的刘荃那套制服收了进来。晾在外面,虽然还没有干,已经不是那么水淋淋的了。她把那衣服铺在桌子上、用手抹平它,重重的抹着,使那灰蓝色的布平滑得像烫出来的差不多。
刘荃站起身来,拿起一只灯台,走到灶前去,凑在灶上挂着的一盏灯上点亮了它,影影绰绰走进自己的房间。他想早一点睡觉,可以避免和唐家的人谈话,他坐在炕上,才解了两颗纽子,忽然听见唐占魁的女人在外面喊了一声:“刘同志!有人找你!”
“是谁?”他一面扣着钮子,走了出来,在那昏黄的灯光里,突然觉得眼前一亮,看见黄绢微笑着站在灯前,两只手抄在口袋里,斜斜的站着,更加衬托出她那纤窄的身材,那微尖的圆脸,那幽深的眼睛。在灯影里,她那长长的眼梢也显得特别的深而长,那红嫩的嘴唇上的一道薄棱也非常好看。
“你们吃过饭没有?”她问。
“刚吃过,”刘荃笑着说:“请坐请坐。”
“这位同志贵姓呀?”唐占魁的女人搭讪着说。
“我姓黄。这是你们的姑娘吧?”她把一只手搁在二妞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