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又逼迫着自己往回走。还没到唐家门口,在黑暗中已经听见唐占魁的女人哭喊着:“求求大爷们,行行好,饶了他吧,行好的爷们!大家都是街坊——”
“有那些废话!叫唐占魁出来!”
“人呢?——躲也躲不掉的,罪上加罪!快叫他出来!”
“去搜去!”
“咱们一不是地主,二没有犯法,干吗逮他?”那女人哭叫着,“他爹一辈子没干屈心事,不信去问,——都是街坊,有什么不知道的?”
“再嚷,再嚷,把你也捆了去!”
“刘同志!”二妞的声音绝望地叫着:“刘同去呢?刘同志上哪儿去了?”
刘荃进院门就看见她,也看见他自己的衣服,衣服抹平了之后又晾了出来,晾在院子里那根铁丝上。二妞牵着他那制服上的一只袖子,仿佛拿它当作他的手臂,把额角抵在那袖子上,发急地揉搓着。
刘荃觉得他是世界上最可鄙的人,但是他没有办法,他只能镇静地走上去,把他那制服的裤子取下来搭在手臂上,再来拿那件上衣。
二妞一看见他回来了,本能地把手一缩,把他那只袖子放了下来,大概自己觉得她这种举动太不妥当,然而随即又忘其所以地拉住他的手臂,颤声叫着:“刘同志!你救救我爹!救救我爹!你看他们怎么乱逮人!”
“他妈的,上了房了!”突然有一个民兵大叫起来。“揍他妈的!”跟着就听见“砰!”一声枪响,一道火光向空中射了出去。
“救命呀!要打了人了!”二妞狂叫起来。她抓住刘荃的手臂拚命摇撼着。“我求求你!我求求你!救救我爹!”
刘荃一面挣扎着甩开二妞的手,一面去拿他那件衣服,但是也不知怎么,衣服挂在那里,扯来扯去再也扯不下来。他不明白那是怎么回事。那种奇窘,简直像在噩梦中一样。
然后他发现,原来衣服上的一排钮子全都扣着,把那件上衣横穿在铁丝上。他匆忙地去解钮子,一个个地解开。他可以觉得二妞站在旁边呆呆地向他望着,她的脸在月光中是一个淡蓝色的面具,两只眼珠子像两颗圆而大的银色薄壳玻璃珠。
“趁早给我滚下来!”有人向屋顶上喊话。“再不下来真揍死你!送你回姥姥家去!”
“砰!砰!”接连又是两声枪响,随即哄然地又在人丛中起了一阵骚动。恍惚看见屋脊上一个黑影子一晃,倒栽了下来。
“爹!爹!”二妞狂喊着挤到人堆里去。
刘荃在混乱中脱身走了。
小学校里那天晚上灯烛辉煌,因为捕人的事彻夜地在进行。逮来的人都送到后院两间空房里锁着。张励也还没有睡,几个重要的干部也都在那里。刘荃随即从他们那里听见说,唐占魁不过臂部中了一枪,摔下来的时候伤得也不重,已经扣押起来了。
第二天早晨,刘荃换上他的另一套制服,发现胸前的钮子少了一颗,大约是昨天晚上晾在铁丝上的时候,拚命扯它,扯掉了一颗钮子。他不由得苦笑了,他觉得他在昨天那一幕惨剧里演的是一个可笑的角色。
唐占魁的女人提着个篮子来送饭,闹着要进去见唐占魁一面,她不放心他的伤口。民兵没让她进去,她就坐在地下呜呜地哭了起来。刘荃隔着两间屋子听见她一头哭一头诉苦:“一早就来了人,什么都给贴上封条,柜上贴一张,缸上贴一张,三间屋子封上了两间——尽自在旁边叩头,求他们少贴两张,还给磨盘上也贴上一张,油盐罐子都给封上了!”
开斗争大会那天,她在开会之前又在会场里恸哭着,见了干部就叩头。“几十年的老街坊哪,您行行好,宽大宽大他吧!”
“出去出去!——跑了这儿来胡闹!”孙全贵这样说了一声,匆匆走了过去。
有一个土改工作队员倒是耐心地劝告她:“你要站稳立场呀!你到现在还不肯觉悟,不肯把你们俩的命运分开,那是死路一条,连你也要受到人民的裁判!”
她看见那年轻人脾气好,更是钉住了他不放松,哭着说个不完。“做做好事吧同志,我们也是受苦的人哪!可怜他苦了一辈子才落下这几亩地,哪怕地都拿了去,好歹留下他一条命,往后做牛做马报答各位爷们!”
“去去去!你再闹,也捆你一绳子!”李向前走过来说。
她并不走开,依旧站在台前,四面张望着,寻找她哀求的对象。她那红肿的眼睛里含着两泡眼泪像两个玻璃泡泡,鼻孔也是亮汪汪的,嘴里不住地抽抽噎噎吸着气。会场里人声嘈杂,一阵阵地像波浪似地涌上来,她心里恍惚得厉害,只有那抵在她背脊上的粗糙的台板是真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