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也曾经把这个故事告诉别人听过,但是很少全部告诉别人,因为这或者会使别人疑心他们的媳妇的贞操成问题。人家不免有一丝疑惑,也说不定那些兵最后还是找到了她,他们家里的人为了面子关系,只说是没有找到她。
时间一年年地过去,渐渐地大家都知道,金有大概是永远不会回来的了。他母亲对于这件事变得非常敏感,无论什幺人说话的口气里彷佛说他已经死了,她立刻大发脾气。现在已经是七年以后了,家里又损失了一只猪……媳妇在院子里俯身伏在木桶的边沿上,抽抽噎噎在寒风中哭泣,她就高声骂着媳妇。
「你哭些什幺?」她质问着。「好好的嚎些什幺丧,就快过年了,也不怕忌讳!妳公公和我,老是老了,还没死呢!等我们死了妳再哭不迟!」
这是唯一的一次,金有嫂完全不听话,仍旧恣意地啜泣着。
那老妇人终于恼怒地叫喊着,「不许再哭了!他没死也要给妳哭死了!妳是不是要咒死他,妳好去另外嫁人?」
金有嫂无端地受了冤枉,心里十分难受,哭得更响了。
那老妇人突然再也忍不住了,也涕泗滂沱起来,大声叫唤着,「我狠心的儿呀!这些年了,连一封信都没有!狠心的孩子呀!你再不回来,要看不见我喽!我还能再等多少年呀?」
「好了,不要说了,」老头子说。「今天顾同志在家里,」他轻声提醒她。
「你怕什幺?那还是从前和平军干的事。是和平军把他拉了去的。」
「打完了战,不是有许多和平军都给收编了?他要是还活着。也说不定他在国民党那边当兵,」老头子说。
谭大娘吓怔住了,半天说不出话来。如果是这样,那他们就是反革命家属了。但是她不久就又抖擞精神,老着脸说,「谁知道呢?也说不定他给共产党掳了去,当了解放军了。那我们就是军属了。我们也该拿到半只猪,四十斤年糕。」
「说的都是些什幺疯话。」谭老大不屑地喃喃说着。「想吃肉吃年糕,都想疯了!」
第十叁章
猪只和年糕一大清早就挑到村公所去了。家里的房子彷佛空空的,凄凉得很,就像刚嫁掉一个女儿一样,辛辛苦苦好容易把女儿忙出门去了,心里不免惘然若失。月香这一天上午一直没有心肠做事,老觉得没着没落的。等等金根还不回来,就到隔壁去打听谭老大回来了没有。
「还没回来呢,」谭大娘说。她伸过脸来轻声说。「我叫他记着要笑嘻嘻的,担子挑进去的时候不要愁眉苦脸的,你好给也是给,恶给也是给。你愁眉苦脸的,白丢了这些东西还落不到一个好字。」
「谁说不是呢。」月香叹了口气。「我就担心金根那撅脾气,他一定想不通。」
她们闲谈了一会,等候着男人们回来。
「我就怕他又去当棉袄\赌钱去了,」月香担忧地说。「他这一向老是心不定,想往外跑。我还是上茶馆去一趟吧,去瞧瞧他在不在那儿。」
「妳别自己去找他。要是他真在那儿赌钱,给妳抓住了,当着这些人,他面子上下不去,又要吵起来了。还是让阿招去吧。」
月香喊阿招没有人应,到处找着也找不到她。
「这小鬼,」月香说。「我看见她跟在她爹担子后头走。看见吃的东西就像苍蝇见了血一样。一定跟着那年糕一直跟到庙里去了!」
她们正在院子里说话,谭老大忽然兴奋地奔了进来。
「快关门!快关门!」他说。「快闩上!孩子们呢?都在家里?你们快上屋里去!」
「怎幺了?看你慌得这样。」谭大娘说。
谭老大闩上了院门,转过身来轻轻说了一声,「闹起来了。」
「怎幺?」
「金根呢?」
「得了,别提金根了!金根这脾气呀──我早就说他总有一天要闯大祸!刚才在那儿秤年糕,是王同志说了一声,说他斤两不足,这就嚷起来了。别人呢也是不好,也都跟着起哄\,这事情就闹大了。幸亏我跑得快,扁担箩筐可都丢了。」
月香急得眼前发黑。「大爷,你看见阿招没有?」
谭老大的动作突然冻住了,然后他伸出一只食指来指着她。「喂,妳还不快点!快去把她找回来!跟着她爹一直跟到庙里去了。」他又颠叁倒四起来,抱怨着。「才闩上了门又得开门!待会儿你们回来了还又得开门!」
月香飞奔着朝关帝庙跑去。她的心轻得异样,完全是一个空白,一个空空洞洞的东西吊在半空中。她老远的就可以看见那粉红色的墙,听见那嗡嗡的人声。她笔直跑进去,进了庙门,大殿前的院子里坦荡荡的一个人影子也没有,满院子的阳光,只听见几只麻雀在屋檐下啁啾作声。但是突然有一个民兵从东配殿里冲了出来,手里绰着一只红缨鎗,那一撮红缨在风中蓬了开来。那简直是像梦境一样离奇的景象,平常只有在戏台上看得见的,而忽然出现在正午的阳光下。月香站在那里呆住了,眼看着他在她身边冲了过去,从庙门里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