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对自己的老百姓开鎗,」王同志惘惘地说。
顾冈避免朝他看,心里想着他现在太紧张了,大概自已并不知道犯了多幺严重的错误。虽然仅只是一时意志薄弱,信仰发生了动摇,承认共产党是失败了,严格地说来也就是叛党的行为,即使事情隔了十年八年,在任何整肃运\动里都可以被人提出来检举他的。他现在虽然还没有想到这一点,迟早总要想到的。只有一个人听见他说这话。他不免要想消灭掉那唯一的证人。他职位虽然低,至少在这村庄里面他的权力是绝对的。在这样的集体屠杀里,多死一个人又有什幺关系?
王同志突然站起身来,他膝盖上架着的鎗喀啦嗒滚下地去,把顾冈吓得直跳起来。
「一定有间谍,」玉同志喃喃地说。他转过脸来向着顾冈,脸色忽然兴奋活泼起来,眼睛也很亮,但是虽然对顾冈看着,显然并没看见他。「一定有间谍捣乱。不然群众决不会好好的闹起来的。得要澈底的检查一下。
第十四章
民兵到镇上去报告区政府,路上经过周村的时候,曾经带信给村干部。干部们就到村子里去挨家通知,叫大家提高警惕,一看见可疑的人立刻去报告。有若干“反革命”在逃,可能是朝这个方向来了。
他们说得很不仔细,但是真实的消息不久就漏了出来,村子里沸沸扬扬,大家都在传说着谭村出了事。金花听见了非常担忧,不知道究竟出了什幺事,也不知道她自己家里有没有受影响。
那一天黄昏的时候,她到溪边去汲水,挑着担子走下石级,一双眼睛始终呆呆地向对岸望着,她娘家的村子在对岸。她心不在焉地把一双肩膀微微一侧,一只水桶就沉到水里去;再把身子一扭,水桶就又上来了,装得满满的。天渐渐黑了,柔和地盖罩下来,罩在那更黑暗的小山与丛林上,只有那溪水是苍白而明亮的,一条宽阔的银灰色。
一只石子飞过来打在她背嵴上。
“小鬼,”她咕哝了一声,没有转过身去。在村子里,大家仍旧称她为“新娘子”,孩子们常常在她后面跟来跟去,和她闹着玩。
又有一只石子在她肩膀上掠过,扑通一声落到水里去,水花四溅。她装满了两桶水,把扁担从肩上卸下来,就转过身来,两只手叉在腰上,正要开口骂人,但是岸上一个人也没有。
“妹妹!金花妹!”有人轻声叫唤着。
她突然抬起头来,随即用扁担一撑,很快地就挑上山坡。在山坡上的竹林子里,她和她嫂子面对面站着。月香蓬着一头头发,缩着身子抱着骼膊,身上只穿着一件白布衬衫,下面倒系着条棉裤。
“你怎幺了?”金花期期艾艾地说。
月香一开口说话,一嘴牙齿冻得忒楞楞对击着,使她断断续续语不成声。她很生气,因为这样子就像是她害怕得混身发抖。
“你怎幺没穿着棉袄?”
“给你哥哥披在身上了。他打伤了,在流血。”
“他怎幺了?怎幺打伤了?”金花着急地问。
“他不要紧的。”月香很快地回答。她不知道为什幺,对于这一点就像是有点护短似的。“腿上给枪打伤了。总算还好,是腿上。”
“他现在在哪儿?”
“就在这山上。”
“我跟你去看他。”
月香踌躇了一下。“你两只水桶丢在这下边不大好──万一给人看见了。”
“怎幺会放起枪来的?”金花又追问。
“唉。不用提了。大家起哄,说是要借粮,借粮,借点粮食过年,这里就放起枪来了。”她又很轻松似的加上这样一句,用一极明快的表情望着金花,“阿招死了。给踩死了。”
“什幺?”金花神情恍惚地问。
“我们也不相信呀,一路还把她带着。背着她上山──死了!早已死了。”她继续用那种稍带惊异的明亮愉快的眼光望着金花。
她又告诉她民兵怎样放枪,大家堵在粮仓门口拚命往外挤,那时候身不由己,只好也跟着大家挤了出来,但是一经脱身,立刻又住回跑,去找阿招。她挣扎着通过那迎面冲过来的人群,一怕次次地被撞倒了又爬起来。突然被一个人抓住她的手腕,拖着她就跑。是金根,他把阿招背在肩膀上。他们手牵手跑着,只听见那一颗颗枪弹呜呜叫着在耳边飞过,发出那尖锐的哀鸣。前后左右不断地有子弹落在地下。她从来没有像这样自己觉得有一个身体,仿佛混身都是寒飕飕地暴露在外面,展开整大块的柔软的平面,等待着被伤害。但是同时又有一个相反的感觉,觉得不会当真被伤害,因为他们这样手牵手跑着;像孩子在玩一种什幺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