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秧歌(41)

作者:张爱玲

她叁脚两步奔上石级,向那暗沉沉的大殿里张望着。一个人也不看见。她急忙转过身来,又跑出庙门。这一次她可以听见那闹轰轰的人声是从慎大木行那边传来的。那木行被政府征用了,现在是政府仓库。她朝着那方向跑去,大喊着「阿招!阿折!」

那木行是一座低低的平房,白墙上写着八九尺高的大黑字,「慎大木行」,但是自从被政府征用之后,那四个大黑字用水冲洗过了,变成大片的灰色墨团团。一大群人黑压压的挤在它门口。

「阿招,回去吧!回去吧,阿招爹!」她叫喊着。

两个民兵在人群的边缘上挥动着红缨鎗,他们也在喊。「大家回家去吧!好了好了,大家回去吧!」

「我们要借点米过年!」人丛里有一个人喊着。

「这样好的收成,倒饿着肚子过年!」

「借点米过年总不犯法!」

「什幺借不借?是我们自己的粮食!」

人声倏起倏落,她也听不出来哪一个是她丈夫的声音。她感到一种奇异的兴奋,竟使她忘记了她的忧虑,使她不好意思再叫喊着「回去吧。阿招爹!」

「老乡们!」一片喧嚣中可以听见王同志的声音在叫喊。「你们有话好商量!有什幺问题我们大家来解决!大家先回家去,我保证──」扁担砰砰地撞门的声音淹没了他底下的话。

一个孩子吓得呜呜哭起来了,月香立刻尖声喊着「阿招!阿招!」一面就向人堆里挤去。

「妈!妈!」阿招大喊着。

民兵开始挥动长枪与木棒,到处有人挨着了一下,痛楚地叫出声来。咒骂声「他妈的!要出人命了!」彷佛带着一种诧异的口吻。

扁担继续撞着门,「通!通!通!」那暗红色的小板门吱吱呀呀响了起来,然后轰通一声倒了。

「老乡们!大家冷静点!这是人民的财产!人民的财产动不得的!」王同志嚷得喉咙都嘶哑了。「我们大家来保护人民的财产!」

一只扁担在他脑后重重的捣了一下,他惨叫了一声,在人丛中倒了下去。临时赶了来的几个带鎗的民兵开始噼噼拍拍放起鎗来。群众本来蜂拥着向仓库里挤去,现在就又拚命向外挤,喊声震天。但是事实上还是屋子里面比较有掩蔽些,所以仍旧有一部份人继续向里挤,倒更加堵在门口不进不出。

带鎗的民兵煺后几步,扳着鎗托子重新装子弹。

「妈的,你再放鎗,再放鎗──老子今天反正不要命了──」许多人乱哄\哄\叫喊着拥上前来,夺他们的鎗。

「快上房去,你们这些浑蛋,」王同志已经又挣扎着站了起来,在人丛中狂喊着。他是打惯游击的。「上房去,爬在房顶上放鎗!」

「妈!妈!」阿招继续叫喊着,声调平扁,永远没有丝毫的变化。

「阿招!阿招!」阿招就在不远的地方,但是月香挤在人堆里,一步也挪动不了。在那噩梦似的一剎那中,就像是她们永生永世隔着一个深渊互相唿唤着。

王同志把小张同志的鎗一把抢了过来。他那勤务兵已经慌成一团。王同志把鎗夺到手里,抵在自己的胯骨上,向人丛中盲目地射击着。他很快地重新装上子弹,又射击了一通。人堆里被他杀出一条血路来。许多手抓住他的衣服,但是他抡起那支鎗来左甩右舞,总算冲了出去。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满是伤痕,脑后涔涔地流下血来,帽子也丢了,身上的制服也撕破了,倒拖着一支鎗狂奔到庙里,回到他住的西配殿里。顾冈刚巧在他房里。出事的时候,顾冈正在这里写「光荣人家」的红纸条。现在他苍白着脸站在书桌后面,彷佛落到了陷阱里一样。

「他们哪儿来的鎗?」他颤声问。

王同志没有回答,颓然倒在一张椅子上,把鎗横架在膝盖上;他那油腻腻的棉制服向上拥着,他把下颏埋在他那饱满的胸脯里。

「你受伤没有,同志?」顾冈这时候才想起来问他。

「我没有什幺,」王同志无精打彩地答应了一声。

「他们怎幺有鎗,」顾冈恐怖地轻声说。

王同志冷淡地看了他一眼。「那是我们的民兵在那里保卫仓库。」

「哦。」顾冈一时倒窘住了,不知道说什幺才好。

远处的闹嚷嚷的声音已经静了下来,但是仍旧可以听见间歇性的鎗声。王同志把他那条毛巾从腰带后面抽出来,揩擦着脸上与颈项上的汗珠。

「我们失败了,」他沉重地说。然后他又重复了一遍,就像他还是第一次说这话。「我们失败了。」

顾冈没有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