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冈可以想像王同志从前是一个含苞待放的共产党的时候,在校刊上写的那一类东西。但是他耐心地听着王同志的叙述,说他从前怎样在江西一个小城的报纸上授稿,由投稿而变为副刊的编辑。
冬季水浅,溪流中露出一堆堆的灰色石块,使顾冈联想到城市里修马路的情形。
就在这时候,他忽然灵机一动,想起了那筑坝的故事。假定这条溪每年都泛滥出来,淹没了两岸的农田,破坏了一部份的农作物,那幺,就有一个工程师被派到这里来筹划对策。他和当地年老的农民会商之下,由老农建议,筑了一个坝,上面有活动的闸门,开关随意。于是就解决了这问题。这故事正可以表现农民的智慧与技术上的知识的结合。如果这办法是工程师独自一个人想出来的,那幺编剧不免要被批评为“耽溺在知识份子自高自大的幻想里。”剧中可能有一个顽固的老农不肯和技术人员合作,只倚赖他自己过去的经验。他是犯了“经验主义”,结果终于被争取过来了。
已经有过许多影片关于工程师和老工人怎样合作,完成许多奇迹。他们修好一只爆炸了的锅炉;一只车床年代久远不能再用下去了,他们又给它延长了生命;纱厂里缺少一样重要的零件,以前是从美国输入的,现在无法添置了,他们有办法利用废铁,造出新的来。但是到现在为止,这局面始终限于工厂里,从来没有移用到农村上。他给新中国的电影又开出了一条新路。这题材至少够拍叁五十张影片。
他太兴奋了,竟打破了平日的沉默态度,等王同志的写作生活回忆录稍稍停顿一下,他就岔进去问:“王同志,这附近有水坝没有?”
“水坝?”王同志怔了一怔。“没有。——怎幺?你要参观水坝?”他突然感到兴趣起来,堆上一脸的笑容,双目灼灼盯着他望着。顾冈看得出来他是起了疑心。
“不,我不过是这幺想着,如果这条小河夏天不大,满出来淹坏了庄稼,筑个坝有用没用。”
王同志似乎仍旧有点疑心。“夏天水高一点,可是并不满出来。”
“但是譬如它要是满出来——”顾冈解释着。“我不过这幺想着,也许我可以根据这一点,拟出一个故事来。”
“可是——”王同志惊异地望着他。“我不懂你为什幺要去造个假的故事。现在这大时代,有那幺许多现成的好材料……”现在他终于知道顾冈是哪一等的作家了。他几乎笑出声来,好容易才忍住了。但是突然有一大群鸭子在上游出现,飞快在顺流而下,快到不可想像。一片“呷呷呷呷”的叫声,就像老年人扁而尖的笑声。这在一刹那间,似乎产生一种错觉,就仿佛是王同志连用最奇妙的腹语术,把他的笑声移植到水面上,“呷呷呷呷”顺流而下。王同志和顾冈两人都觉得有点窘,脸上颜色都变了。
第八章
天气暖和得奇怪,简直不像冬天。也许要下雨了。黑隐隐的一大阵蜢虫,绕着树梢团团飞着。远看就像是这棵树在冒烟。
有人当当敲着小锣,村前敲到村后,喊着,“开会嗬!到村公所去开会嗬!人人都要去的!”月香只好把孩子也带去,因为家里没有人。她牵着阿招到隔壁去找金有嫂一同去。金根是自归自去的。在这种时候,永远是“男轧男淘,女轧女淘,”就是到了会场里,虽然并没有明文规定,也仍旧是男女各站在一边。
在武圣庙大殿前面的大院子里开会。大家挤来挤去,和熟人大声招唿着,在下午的阳光中迷缝着眼睛。大殿正中的檐下放了一张桌子。农会主任用一块竹片在桌上一拍,会场里就静了下来,可以听见远远的鸡啼声,像梦一样地迷惘。然后农会主任咳嗽了一声,开始说话了。
月香自从回到乡一上,一天到晚开会,这里的会比上海里弄里多得多,但是月香还是没有开惯会。到了大家该举手的时候,她永远是最后一个举起手来。做这件事的时候,女人们都吃吃笑着,男人们也同样地羞涩,是很小心地把眼睛向前直视着,不朝旁边的人看,免得大家难为情;他们脸上那种微笑的神气就像是说:“这不过是一种礼节,其实也就跟作捐请安一样。看上去虽然可笑,可是现在兴这套幺,现在大家都这样。”然后金根在人丛后面站了起来,说,“我提议请王同志讲话。”大家也就跟着噼噼噼一阵鼓掌。月香的心卜通卜通跳着。别人站起来说话,并没有人拍手,而金根一张开嘴来,大家就一齐拍手。但是她是不是也应当拍手呢?——要给人家当作笑话讲了,妻子替丈夫捧场,要成为村子里的话靶子了。可是一方面她又觉得,只有她一个不拍手,仿佛独持异议,也不大妥当。正是不能决定,很痛苦的时候,掌声已经停止,王同志已经走上石阶,开始演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