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氏犹自踌躇。二宝道:“妈不去嚜我去。”说着,勉强支撑坐起,挽挽头发,就要跨下床来。洪氏连忙按住,道:“我去好了,还替我好好睡着。”二宝笑而倒下。洪氏切嘱阿虎在房照料,始往楼下应酬阿巧爹娘。
二宝手招阿虎近前,靠床挨坐,相与计议所取店帐作何料理。阿虎因二宝意转心回,为之细细筹画,可退者退,不可退者或卖或当,算来倒还不甚吃亏;独至衣裳一项,吃亏甚大,最为难处。二宝意欲留下衣裳,其余悉遵阿虎折变抵偿,如此合算起来,尚空一千余圆之谱。阿虎道:“像五月里的生意,空一千也不要紧,做到了年底下嚜就可以还清爽了。”二宝道:“一件狐皮披风,说是今天做好;你去跟张师傅说,回报他明天不做了。”阿虎道:“你随便什么都太上紧了;就像做衣裳,不应该做个披风,做了狐皮袄嚜,不是蛮好?”二宝焦躁道:“不要提了呀!”
阿虎讪讪踅出当中间传语张师傅。张师傅应诺而已。别个裁缝故意嘲笑为乐。二宝在内岂有不听见之理,却那里有工夫理论这些。
迨至晚间,吃过夜饭,洪氏终不放心,亲自看望二宝,并诉说阿巧爹娘已由原船归乡,仍留阿巧服役,约定开春成亲。二宝但说声好。洪氏复问长问短,委屈排解一番,然后归寝。二宝打发阿虎也去睡了,房门虚掩,不留一人。
二宝独自睡在床上,这才从头想起史三公子相见之初,如何目挑心许;定情之顷,如何契合情投;以后历历相待情形,如何性儿浃洽,意儿温存;即其平居举止行为,又如何温厚和平,高华矜贵;大凡上海把势场中一切轻浮浪荡的习气一扫而空;万不料其背盟弃信,负义辜恩,更甚于冶游子弟。想到此际,悲悲戚戚,惨惨凄凄,一股怨气,冲上喉咙,再也捺不下,掩不住。那一种呜咽之声,不比寻常啼泣,忽上忽下,忽断忽续,实难以言语形容。
二宝整整哭了一夜,大家都没有听见。阿虎推门进房,见二宝坐于床中,眼泡高高肿起,好似两个胡桃。阿虎搭讪问道:“有没睡着一会呀?”二宝不答,只令阿虎舀盆脸水。二宝起身洗脸。阿巧揩抹桌椅。阿虎移过梳具,就给二宝梳头。
二宝叫阿巧把朴斋唤至当面,命即日写起书寓条子来贴。朴斋承命无言。二宝复命阿虎即日去请各户客人。阿虎亦承命无言。
二宝施朱敷粉,打扮一新,下楼去见母亲洪氏。洪氏睡醒未起,面向里床,似乎有些呻吟声息。二宝轻轻叫声“妈”。洪氏翻身见了,说道:“你怎么等不及起来啦?不舒服嚜,睡着好了。”二宝推说:“没什么不舒服。”乘势告诉要做生意。洪氏道:“那再过两天也不忙啊。你身子刚刚好了点,推扳不起。倘若晚上出局去,再着了凉,不行的!”二宝道:“妈,你也顾不得我的了。这时候店帐欠了三四千,不做生意嚜,哪来的洋钱去还人家?我这人就像押在上海了呀!”这句话尚未说完,一阵哽噎,接不下去。
洪氏又苦又急,颤声问道:“就说是做生意嚜,三四千洋钱,哪一天还清爽?”二宝吁了口气,将阿虎折变抵偿之议也告诉了,且道:“妈索性不要管,有我在这儿,总不要紧。你快活嚜,我心里也舒服点,不要为了我不快活。”
洪氏只有答应。二宝始问:“妈为什么不起来?”洪氏说:“头痛。”二宝伸手向被窝里摸到洪氏身上,些微觉得发烧。二宝道:“妈,恐怕有寒热。”洪氏道:“我也觉得有点热。”二宝道:“可要请个先生吃两帖药?”洪氏道:“请什么先生哪!你替我多盖点,出了点汗嚜好了。”
二宝乃翻出一床棉被,兜头盖好,四角按严,让洪氏安心睡觉。二宝自回楼上房间,复与阿虎计议。议至午后,阿虎出去料理店帐,顺路请客。
这个信传扬开去,各处皆知。不出三日,吹入陈小云耳中,甚是骇异;以为史三公子待她不薄,娶作夫人,自是极好的事,如何甘心堕落,再恋风尘。
正欲探询其中缘故。可巧行过三马路,遇着洪善卿,小云拟往茶楼一谈。善卿道:“就双珠那儿去坐会好了。”
于是两人踅进公阳里南口,到了周双珠家。适值楼上房间均有打茶围客人,阿德保请进楼下周双宝房间。双宝迎见让坐。小云把赵二宝再做生意之信说与善卿。善卿鼓掌大笑,道:“你蛮聪明的人,上她们的当!我起先就不相信!史三公子哪里没处娶,娶个倌人做大老婆!”双宝在旁也鼓掌大笑,道:“为什么多少先生小姐都要做大老婆!起先有个李漱芳,要做大老婆,做到了死;这时候一个赵二宝也做不成功;做到我们这儿的大老婆,挨着第三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