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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花落(88)

作者:张爱玲

双珠阻止道:“妈,你也做点好事好了!黄二姐这人不比你,双宝去做她的讨人,苦死了的!我说,妈,你一定不要双宝嚜,也应该商量商量。南货店里姓倪的客人跟双宝蛮要好,我们去请他来,问声他要娶嚜,教他娶了去。双宝有了好地方,我们身价也不吃亏。妈想对不对?”

周兰领悟,叫回阿珠,转令阿德保以双宝名片去南市请广亨南货店小开倪客人。双玉心想,如此办法倒作成了双宝的好姻缘,未免有些忿忿;但因双珠出的主意,不敢再言。

不多时,那倪客人随着阿德保接踵并至,坐在双宝房间里。周兰出见,当面说亲。倪客人满心欣慰,满口应诺;既而一想,三百身价之外尚须二百婚费,一时如何措办,倒又踌躇起来,双宝恐事不济,着急异常,背地去求双珠设法。双珠格外矜全,特地请了洪善卿乔老四等几户熟客,告知此事,拟合一会帮贴双宝。众人好善乐施,无不愿意。洪善卿复去告知朱淑人,也与一角,却不令双玉得知。

倏届迎娶之期,倪客人倒也用了军健乐人,提灯花轿,簇拥前来,娶了过去,也一样的拜堂,告祖,合卺,坐床,待以正室之礼。三朝归宁,倪客人也来了,请出周兰,双双拜见,口称“岳母”,磕下头去。周兰不好意思,赶紧买了一副靴帽相送,盛筵款待,至晚而回。

自双宝出嫁以后,双玉没了对头,自然安静无事。周兰欲劝双玉接客,尚未明言。双玉已揣测知之,心中定下一个计较,先去灶间煤炉旁边将剜空梨子内所养的促织儿尽数释放,再令阿德保去买一壶烧酒,说要擦洗衣裳烟渍,然后令阿珠去请朱五少爷。

朱淑人闻得定亲之事早经泄漏,这场吵闹势所必然,然又无可躲避,只得皇皇然来见了双玉,抱惭负疚,无地自容。双玉却依然笑脸相迎,携手纳坐,颜色扬扬如平时。淑人猜不出其是何意见,嘿嘿相对,不则一声。

将近上灯时分,淑人告辞言归。双玉牵衣拉过一边,呢呢软语,欲留一宿。淑人不忍故违其意,颔首从命。

须臾,叫局的络绎上市,双玉遂更衣出门,留下巧囡在房服侍淑人便饭。等得双玉回家,更有打茶围的,一起一起应接不暇。一直敲过十二点钟,渐渐的车稀火烬,帘卷烟消。阿珠收拾停当,声请淑人安置而去。

双玉亲自关了前后房门,并加上闩,转身踅来,见淑人褪履上床。双玉笑道:“慢点睡。我有事在这儿。”

淑人怪问云何。双玉近前与淑人并坐床沿。双玉略略欠身,两手都搭着淑人左右肩膀,叫淑人把右手勾着她颈项,把左手按着她心窝,脸对脸问道:“我们七月里在一笠园,也像这时候这样一块坐着说的话,你可记得?”

淑人心知说的系愿为夫妇生死和同之誓,目瞪口呆,对答不出。双玉定要问个明白。淑人没法,胡乱说声“记得”。双玉笑道:“我说你也不应该忘记。我有一样好东西,请你吃了罢。”说罢,抽身向衣橱抽屉内取出两只茶杯,杯内满满盛着两杯乌黑的汁浆。

淑人惊问:“什么东西?”双玉笑道:“一杯嚜你吃,我也陪你一杯。”淑人低头一嗅,嗅着一股烧酒辣气,慌问:“酒里放的什么东西呀?”双玉手举一杯凑到淑人嘴边,陪笑劝道:“你吃。”

淑人舌尖舔着一点,其苦非凡,料道是鸦片烟了,连忙用手推开。双玉觉得淑人未必肯吃,乘势捏鼻一灌,竟灌了大半杯。淑人往后一仰,倒在床上,满嘴里又苦又辣,就拚命的朝上喷出,好像一阵红雨,湿渌渌的洒遍衾裯。淑人支撑起身,再要吐时,只见双玉举起那一杯,张开一张小嘴,啯渌渌的尽力下咽。淑人不及叫喊,奋身直上,夺下杯子,掼于地下,豁琅一声,砸得粉碎。双玉再要抢那淑人吃剩的一杯,也被淑人掳落跌破。淑人这才大声叫喊起来。

楼下周兰先前听得碗响,尚不介意,迨至淑人叫喊,有些疑惑,手持烟灯,上楼打探。淑人赶去拔下门闩,迎进周兰。周兰见淑人两手一嘴及衣领袍袖之上皆为鸦片烟沾濡涂抹,已是骇然;又见双玉喘吁吁挺在皮椅上,满脸都是鸦片烟,慌问:“什么事?”淑人偏又呐呐然说不清楚,只是跺脚干急。

幸而那时双珠巧囡阿珠都不曾睡,陆续进房;见此情形,十稔八九。双珠先问:“有没吃呢?”淑人只把手紧指着双玉,双珠会意,唤个相帮速往仁济医馆讨取药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