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小红起身厮见,叫声“洪老爷”,嘿然退坐。莲生见小红只穿一件月白竹布衫,不施脂粉,素净异常;又见房中陈设一空,殊形冷落,只剩一面穿衣镜,被打碎一角,还嵌在壁上;不觉动了今昔之感,浩然长叹。阿珠一面加茶碗,一面搭讪道:“王老爷说我们先生什么什么,我们下头问我:‘哪来的这话?’我说:‘王老爷肚子里蛮明白呐,这时候为了气头上说说罢了呀,可是真说她姘戏子!’”莲生道:“姘不姘有什么要紧呀?不要说了!”阿珠事毕自去。
善卿欲想些闲话来说,笑问小红道:“王老爷不来嚜,你记挂死了;来了倒不作声了!”小红勉强一笑,向榻床取签子烧鸦片,装好一口在枪上,放在上手。莲生就躺下去吸。小红因道:“这副烟盘还是我十四岁时候替我娘装的烟,一直放在那儿,没用过,这时候倒用得着了。”
善卿就问长问短。随意讲说。阿珠不等天晚,即请点菜便饭。莲生尚未答应,善卿竟作主张,开了四色去叫。莲生一味随和。
晚饭之后,阿珠早将来安轿班打发回去,留下莲生,那里肯放。善卿辞别独归,只剩莲生小红两人在房。小红才向莲生说道:“我认得了你四五年,一直没看见你这样生气。这时候跟我生的气,倒也是为了跟我要好,你气得这样。我听了娘的话,没跟你商量,那是我不好。你要冤枉我姘戏子,我即使冤枉死了,口眼也不闭的!时髦倌人生意好,找乐子,要去姘戏子;像我,生意可好啊?我又不是小孩子,不懂事;姘了戏子还好做生意?外头人为了你跟我要好都在眼热,不要说张蕙贞,连朋友也说我坏话。这时候你去说我姘戏子,还有谁来替我伸冤?除非到了阎王殿上才明白呢。”
莲生微笑道:“你说不姘就不姘,什么要紧呀?”小红又道:“我身体嚜是爹娘养的;除了身体,一块布,一根线,都是你给我办的东西,你就打完了也没什么要紧。不过你要扔掉我这人,你替我想想看,还要活着做什么?除了死,没有一条路好走!我死也不怪你,都是我娘不好。不过我替你想,你在上海当差使,家眷嚜也没带,公馆里就是一个二爷,笨手笨脚,样样都不周到;外头朋友就算你知己嚜,总有不明白的地方;就是我一个人晓得你脾气。你心里要有什么事,我也猜得到,总称你的心,就是说说笑笑,大家总蛮对劲。张蕙贞巴结嚜巴结死了,可能够像我?我是单做你一个,你就没娶我回去,就像是你的人,全靠你过日子。你心里除了我也没有第二个称心的人在那里。这时候你为一时之气甩掉了我,我是不过死了就是了,倒是替你不放心。你今年也四十多岁了,儿子女儿都没有;身体本底子单弱,再吃了两筒烟,有个人在这儿陪陪你,也好一生一世快快活活过日子。你倒硬了心肠拿自己称心的人冤枉死了,这以后你再要有什么不舒服,谁来替你当心?就是说句话,还有谁猜得到你的心?睁开眼睛要喊个亲人一时也没处去喊。到那时候你要想到了我沈小红,我就连忙去投了人身来服侍你也来不及的了!”说着,重复呜呜的哭起来。
莲生仍微笑道:“这种话说它做什么?”小红觉得莲生比前不同,毫无意思,忍住哭,又说道:“我跟你这样说,你还没回心转意,我再要说也没什么可说的了。就算我千不好万不好,四五年做下来,总有一点点好处。你想到我好处嚜,就望你照应点我爹娘;我嚜交代他们拿我放在善堂里。倘若有一天伸了冤,晓得我沈小红不是姘戏子,还是要你收我回去。你记着!”
小红没有说完,仍禁不住哭了。莲生只是微笑。小红更无法子打动莲生。比及睡下,不知在枕头边又有几许柔情软语,不复细叙。
明日起来,莲生过午欲行。小红拉住,问道:“你走了可来呀?”莲生笑道:“来。”小红道:“你不要骗我。我话都说完了,随你便罢!”莲生佯笑而去。
不多时,来安送来局帐洋钱,小红收下,发回名片。接连三日不见王莲生来。小红差阿珠阿金大请过几次,终不见面。
到初八日,阿珠复去请了回来,慌慌张张,告诉小红道:“王老爷娶了张蕙贞了!就是今天的日子娶了去!”小红还不甚信,再令阿金大去。阿金大回来,大声道:“怎么不是呀!拜堂也拜过了!这时候在吃酒,好热闹!我就问了一声,没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