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余究竟年轻,其实他也和她一样的面红耳赤,心惊肉跳的。当下也就走开了,一路嘟囔着:“我倒看你怎么嚷嚷!”正遇见宝初迎面走来,宝初见他那神魂颠倒的样子,因问:“你这是干吗?”一眼看见他手里的衣服,就认得了,道:“这不是金香的衣裳吗?”宝余还有点梦梦糊糊的,带着迷惘的微笑,道:“可不是!谁叫她强——她不好好叫我一声我真不还她呢!”宝初劈手夺过衣服,道:“你越闹越不成话了!”宝余如梦方醒,略有点诧异,睁大了眼睛,只说了声“喝!”便扬长而去。
宝初敲敲门,道:“金香!”金香听得出他的声音,便把门开了,她两只手努力牵着扯着,不给那衣服黏在身上。宝初道:“怎么啦?湿的衣裳怎么能穿?”金香满面绯红,接过一叠衣服,低声道:“正要换,二舅老爷把我抢走了。”她那声音本就是像哭哑了嗓子似的那一种“澄沙”喉咙,声音一低,更使人心里起一阵凄迷的荡漾。宝初没说什么,就走了。
阮太太一醒就揿铃叫人。老姨太照例来到女儿床前觐见,阮太太照例沉着脸冷冷的叫一声“妈”。阮太太面色苍白,长长的脸,上面剖开两只炯炯的大眼睛。她是一个无戏可演的繁漪,仿佛《雷雨》里的雨始终没有下来。
老姨太道:“今天怎么醒得这么早?”阮太太道:“还说呢!早上想睡一会儿总不行,刚才金香也不知跟谁在那里叽抓叽抓的?”抢了金香的衣服那件事情老姨太也略有风闻,她只“嗯……啊……”的应了一声,没敢答应。这时候伺候老姨太的荣妈给她送了牙签进来。她慢慢的剔牙,一只手笼着嘴,仿佛和谁在耳语似的,带着秘密的眼色。阮太太顿时起了疑心,问道:“她到底是跟谁在那儿闹呀?”老姨太道:“我刚才在楼底下做面鱼儿吃,倒没听见呀!”阮太太便道:“荣妈你去给我把金香叫来!”一面说,一面坐起身来,趿上拖鞋。把金香叫了来大骂,金香先没则声,后来越骂越厉害,道:“你这丫头一定是在那里作嫁了!——你到底在那里嚷嚷什么?”金香哭道:“哪儿?是二舅老爷。……”阮太太越发着恼,不但恼她的兄弟跟底下人胡闹,偏这么不争气,偏去想她丈夫的前妻的丫头——而且给人说一句现成话:他本是丫头养的,“贱种”——连她都骂在里头!她有苦说不出,只索喝道:“你这个死丫头!自己那样疯,还要说二舅老爷!你就少给我惹惹他们罢!下回你再敢招惹舅老爷们,我马上把你赶出去!”金香哭得呜呜的,还在那里分辩,被老姨太做好做歹把她推了出去,说道:“得了得了,去吧,下回少跟舅老爷们说话,下回别理他们!”
阮太太气的心口疼,点了根香烟倚在床上吸着,说道:“我倒要问问二弟看,是怎么回事!”老姨太道:“宝余出去了,他们哥俩刚拿着游泳衣说是到虹口游泳去了。”阮太太一只脚踏在床上穿丝袜。她因为瘦,穿袜子再也拉不挺,袜统管永远嫌太肥了,那深色丝袜皱出一抹一抹的水墨痕。她蹙着眉道:“妈,你也应该管管他们了!我也觉得来着,二弟有时候也是爱说废话!”老姨太怯怯的咳嗽了一声,叹道:“嗳!他一年到头用功念书,回来说两句笑话都不让他说呀?不太憋闷了么?”阮太太怒道:“妈就是这样!你不说我跟他说!”老姨太深恐她措词太严厉,忙道:“得了得了,你也别生气了,我回头跟他说得了!”
老姨太怕女儿,怕儿子,也怕荣妈。荣妈是个大家风范的女仆,高个子,腰板挺得毕直,因为是旗人;一张忠心耿耿的长脸,像个棕色的马。老姨太做了她的主人,一辈子于心有愧。那天荣妈背地里和老姨太说:“刚才姑奶奶告诉我,叫我给这金香找人家儿。”老姨太道:“她认真要想把她给了?我们姑奶奶也是——刚过门,把他们那边的老人全开发了。等会让人家说,连个丫头也容不住!”荣妈道:“可不是吗!——还说呢!这丫头,给人家,人家也不敢要。人都知道她跟少爷们疯疯傻傻的。老姨太,您也是得说说二少爷——跟金香那么拉拉扯扯,叫人看着也是不像样子!您不想,自从老太爷过世,那么些年,该多苦呢!好容易这时候靠着姑老爷,就是我们少爷们,也全仗着姑老爷照应他们。将来也还得仗着姑老爷照应他们。这样子要让姑老爷知道了。他准不乐意!”荣妈诉说着,老姨太就得受着。她连连点头,一摆手道:“你别罗嗦了,我知道,我回头是要跟他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