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妈来请宝初去洗澡。老姨太向来只有和佣人们在一起话最多,这时候恰又引起了谈兴,因把她生命史上最光荣的一页叙述与李妈听。宝初宝余的父亲放洋到保加利亚,就是带了她去的。她摇着扇子道:“嗐!我那时候才十七岁!坐的那个船,那才大呢!是德国船,上上下下什么都是德国人,连西崽也是德国人,那伺候的真好!——我那不是年青火气重,其实人家也不是有意的:上船的时候有一个西崽抢着来搀我,我可不好意思叫他搀,不知怎么一来他整个的撞了我怀里了,我摔起来给他一个嘴巴子,差点儿把人家打的掉了海里去了!那公使馆里房子讲究着呢,开跳舞会,那舞厅真不像现在上海这些——又高又大,连那顶上都有一排玻璃窗,我带着老妈子们扒在窗口往下看——那时候就是不开通:看见男男女女搂之抱之的,都臊死了!其实那赛金花不也就是跟他们那么混混!我们叫没她那么脸皮厚!——不过那也不行,就是我肯去我们老爷也不让去。那时候到底年青,记性好,还学法文呢,把字母全记住了——”当即悠悠的背诵起来,声音略有点幽默冷:“啊,倍,赛,呔……”
阮太太回到洋台上来,盘问李妈二舅老爷刚才可是跟金香在一起。宝余自己心虚,换了衬衫之后一直没出来乘凉,阮太太后来差人去请二舅老爷吃西瓜,他只得来了。阮太太若无其事,先谈着一些别的,忽然和颜悦色的问道:“你们明天到阎家去是吃晚饭还是吃中饭啊?”宝余道:“我不高兴去。”老姨太道:“为什么呢?人家好好的请你们嚜!”
宝余撅着嘴道:“我不高兴去嚜!等会废话又多了!”阮太太道:“你就是这么没长进!人家好好的小姐你就挑精拣肥的,成天的跟丫头们打打闹闹,我的脸都给你丢尽了!”宝余道:“姊姊就是这样!我说我不愿意上阎家去又惹出你这一套来!”阮太太冷笑道:“你还当我不知道呢!你以为我不看见就不知道啦?两个人揪着在床上打,给人家说的成什么话?刚才你衬衫上衬的什么,你自己心里该明白!你姊夫要是知道了不是连我都要看不起了!”老姨太忙道:“姊姊说的都是好话,你明天去吃顿饭又怕什么呢?”宝余无奈,紧蹙双眉道:“好好好,我去我去就得了!”
次日,他独自到阎家去赴宴,宝初就没去。那天晚上阮太太夫妇与老姨太都围着无线电听舞台上马连良的转播。宝初不懂戏,听了一会,便下楼来到自己的房间里,没想到有人在里面。他和宝余的两张床都推到屋角里去了,桌椅也挪开了,腾出一块空地来,金香蹲在地下钉被。通客厅的两扇高大的栗色的门暗沉沉的拉上了,如同一面墙。地下铺着的一床被面,是玫瑰色的绨,在灯光下闪出两朵极大的荷花,像个五尺见方的红艳的池塘,微微有些红浪。金香赤着脚踏在上面,那境界简直不知道是天上人间。
宝初呆了一呆,金香一抬头看见了他,微笑着,连忙就站起身来,她有一双圆口布鞋放在旁边地板上,她穿上了鞋,走去把窗台上晾着的几张市民证防疫证拿给他看,皱着眉笑道:“大舅老爷,这是在你衣服口袋里的,我洗的时候没看见,连衣裳给扔了水里了!这一张是电车月季票罢?”
金香却又有点不好意思,道:“我也一半是猜的。”宝初低声道:“你真聪明。”金香道:“从前我们太太有时候一高兴,也教我认两个字——闹着玩儿。”她自谦地一笑,却有一种悲凉的意味。她把那张月季票按在窗台上慢慢的抹平了,道:“这上头小照都掉下来了——”宝初把那一叠文件拿在手里翻着,并没有照片夹在里面。那一张半边脸上打了个蓝色印戳子的二寸照片,是不是给她留了下来呢?她继续说道:“字也糊涂了。我给你晒干还能用罢?”宝初道:“不要紧,反正我也不要用了,我后天就走了。”金香不禁怔住了,轻轻的道:“你走?你上哪儿去呀?”宝初道:“姊夫给我在徐州的银行里找了个事。”金香沉默了一会,倒淡淡的一笑道:“呵,怪不得呢,太太叫我给你钉被,我想这热天要棉被干吗?”
说着,她就又去钉被,这回没脱鞋,双膝跪在那玫瑰红的被面上。宝初不由主的也跟过来,也在她旁边跪下了,仿佛在红毡上。金香别过头去望了望房门口,轻轻道:“你快起来,快起来!”他把她的手握住了,她便低下头去,凑到她缚在腕上的一条手绢子上拭泪。是红泪,因为她脸上的胭脂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