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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玫瑰与白玫瑰(84)

作者:张爱玲

金香扫了地,又去捉狗,说:“去洗澡去。”这狗是个黑白花的叭儿狗,脸是白的,头上有些黑毛丝丝缕缕披下来,掩没了上半个脸,活像个小女孩子,瞪着大眼珠子在那前溜海后面偷偷的看人。

金香把狗抱在怀中,宝余便凑上前去捞捞狗的下颔,笑道:“你看我们多美啊,前溜海儿……还带着这眼神儿,就跟你一样,就苦脸上没搽胭脂。”金香抽身待走,却被宝余一只手指钩住了狗的领圈。她道:“二舅老爷,你别瞎闹了。”宝余道:“怎么,你不搽胭脂的么?”金香道:“谁搽胭脂呢?”然而她的确是非常红的“红颜”,前溜海与浓睫毛有侵入眼睛的趋势,欺侮得一双眼睛总是水汪汪的。圆脸,细腰身,然而同时又是胖胖的。穿着套花布的短衫长裤,淡蓝布上乱堆着绿心的小白素馨花。她搭讪着就把狗抱走了,自言自语道:“狗几天不洗就要虼蚤多了!”宝余赶在她后面失惊打怪的叫了声:“喏,真的,这多么虼蚤!”金香倒给他吓了一跳,一回头,他便在她背上摸了一把,道:“喏,在这儿!在这儿!”金香恨道:“二舅老爷真是!”宝余涎着脸笑道:“真是怎么?真是好,是罢?”金香早走了,也没听见。

宝初先一直没做声。虽说是自己的兄弟,究竟是异母的。两人同是庶出,宝初的母亲死得早,那时候宝余的母亲还只有一个女儿,就把宝初拨给她,归她抚养了。后来又添了宝余。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宝初,本来就是个静悄悄的人,今年这一夏天过下来,更沉郁了些,因为从读书到找事,就像是从做女儿到做媳妇,对于人世的艰难知道得更深了一些。今天他实在有点看不过去了,金香一走他就说宝余:“二弟,你真是的,总这样子跟金香油嘴滑舌的——叫人看不起!让姊夫听见了,不大好。”宝余笑道:“你怎么啦?你总是看不得我跟金香说话,一来就这么一篇大道理!”他回到桌子上,心不在焉的又捧起饭碗,用筷子把一碟子酱菜掏呀掏,戳呀戳的,兜底翻了个过。宝初道:“你这叫什么话?你也不想,我们住在姊姊家,总得处处留神点!”宝余道:“姊姊是我自己姊姊,给你这么说着反而显得生分了!”宝初不言语了。

这里金香去到厨房里拎开水给狗洗澡,却见外老太太也在厨下,在那里调面粉。金香笑道:“老太太自己大清早起就在厨房里忙嚯?”金香还是从前那个太太的人,自从老爷娶了填房,她便成为阮公馆里的遗少了,她是个伶俐人,不免寸步留心,格外巴结些。阮太太的母亲本是老姨太太,只有金香一个人赶着她叫老太太。

这老姨太太生得十分富泰,只因个子矮了些,总把头仰得高高的。一张整脸,原是整大块的一个,因为老是往下挂搭着,坠出了一些裂缝,成为单眼皮的小眼睛与没有嘴唇的嘴。她出身是北京的小家碧玉,义和团杀二毛子的时候她也曾经受过惊吓,家里被抢光了,把她卖到陈府,先做丫头,后来收了房。

几十年了,她还保留着一种北方小户人家的情味,如同《儿女英雄传》里的张大妈。张大妈一看天色不大好,就说:“咱们弄些什么吃的,过阴天儿哪!”她也有同类的借口,现在对金香就说:“我今天早上起来,嘴里发淡,想做点鸡汤面鱼儿吃!”她把调面的碗放到龙头底下加水,不料橡皮管子滑脱了,自来水拍啦拍啦乱溅,金香道:“哟,老太太溅了鞋上了!”老姨太无法看见自己脚上的鞋,因为肚子腆出来太远。金香疾忙蹲下身去为她揩擦了一番。

水开了,金香拎着一壶水挟着狗上楼去,不料她自己身上忽然痒起来了,脚背上,裤腰上,她慌了手脚,知道是狗身上的跳蚤,放下了狗,连忙去换衣裳。来到下房里,一间下房里横七竖八都是些床铺箱笼,让虼蚤跳到床上去,那就遗患无穷。她转念一想,便把那壶热水,给狗洗澡的,权且倒在红漆脚盆里,脱下的衣服都泡在水里。门虽然关着,她怕万一有人推门进来,便立在门背后。刚把一件汗背心从头上褪了下来,她的一套干净衫裤搭在床栏杆上,去取时,已经不在那里了。她叫了声“咦?”忽然听见门外噗嗤一笑。她吓得脸上一红一白,忙去抵住了门,叫道:“嗳哟,二舅老爷——你把我的衣服还我!”宝余道:“不要你叫我二舅老爷!”金香道:“你是二舅老爷吗,叫我叫什么呢?谢谢你,先还了我再说罢!”宝余胆子也小,就不敢使劲把门顶开再看她那么一看,只说:“不行,你先好好的叫我一声再还你!”金香哀求道:“二舅老爷!请你还我!”宝余道:“告诉你叫你别叫二舅老爷吗!”金香摆了一会,把声音一变,道:“你再不还我,我要嚷了!”宝余笑道:“我知道你不敢嚷嚷!”金香赌气自把盆里的湿衣服捞出来绞干了,胡乱穿在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