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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玫瑰与白玫瑰(83)

作者:张爱玲

楼下的一架旧的小风琴,不知哪个用一只手指弹着。《阳关三叠》的调子,一个字一个字试着,不大像。古琴的曲子搬到嘶嘶的小风琴上,本来就有点茫然。——不知是哪个小孩子在那儿弹。

她想找本书看看,站起来,向书架走去,缠过的一双脚,脚套里絮着棉花,慢慢迈着八字步,不然就像是没有脚了,只是远远地底下有点不如意。脚套这样东西,从前是她的一个外甥媳妇做得最好,现在已经死了。辈份太大,亲戚里头要想交个朋友都难,轻易找上门去,不但自己降了身分,而且明知人家需要特别招待的,也要体念人家,不能给人太多的麻烦。看两本小说都没处借。这里一部《美人恩》,一部《落霞孤鹜》,不全了的,还有头本的《春明外史》,有的是买的,有的还是孙女们从老同学那里借了来的。虽然匡家的三代之间有点隔阂,这些书大概是给拖到浴室里,辗转地给老太太捡了来了。她翻了翻,都是看过了多少遍的。她又往那边的一堆里去找,那都是仰彝小时的教科书,里面有一本《天方夜谭》,买了来和西文的对比着读的。她扑了扑灰,拿在手中观看。几个儿子里,当时她对他抱着最大的希望,因为正是那时候,她对丈夫完全地绝望了。仰彝倒是,一直很安顿地在她身边,没有钱,也没法作乱,现在燕子窠也不去了,赌台也许久不去了。仰彝其实还算好的,再有个明白点的媳妇劝劝他,又还要好些。偏又是这样的一个糊涂虫——养下的孩子还有个明白的?都糊涂到一家去了!

楼下的风琴忽然又弹起来了,《阳关三叠》,还是那一句。是哪个小孩子——一直坐在那里么?一直静静的坐在那里?寂静中,听见隔壁房里霆谷筒上了钢笔套,把毛笔放到笔架上。霆谷是最不喜欢读书写字的人,现在也被逼着加入遗老群中,研究起碑帖来了。

老妈子进来叫吃晚饭。上房的一桌饭向来是老太爷老太太带着全少爷先吃,吃过了,全少奶奶和小孩子们再坐上来吃。今天因为仰彝去看电影还没回来,只有老夫妇两个。荤菜就有一样汤,霆谷还在里面捞了鱼丸子出来喂猫。紫微也不朝他看,免得烦气。过到现在这样的日子,好不容易苦度光阴,得保身家性命,单是活着就是桩大事,几乎是个壮举,可是紫微这里就只一些疙里疙瘩的小噜苏。

吃完饭,她到浴室里去了一趟,回到房中,把书架上那本《天方夜谭》顺手拿了。再走过去,脚底下一绊,台灯的扑落褪了出来。她是养成了习惯,决不会蹲下身来自己插上扑落的,宁可特为出去一趟把佣人喊进来。走到外边房里,外面正在吃饭,坐了一桌子的人。仰彝大约才回来,一手扶着筷子,一手擎着说明书在看,只管把饭碗放在桌上,却把头极力地低下去,嘴凑着碗边连汤带饭往里划,吃了一脸。墨晶眼镜闪着小雨点,马袴呢大衣的肩上也有斑斑的雨雪,可见外面还在那儿下个不停。全少奶奶喂着孩子,几个大的儿女坐得笔直的,板着脸扒饭,黑沉沉罩着年轻人特有的一种严肃。潆珠脸上,胭脂的痕迹洗去了,可是用肥皂擦得太厉害,口鼻的四周还是隐隐的一大圈红。灯光下看着,恍惚得很,紫微简直不认识他们。都是她肚里出来的呀!

老妈子进房点上了台灯,又送了杯茶进来。紫微坐下来了,把书掀开。发黄的纸上,密排的大号铅字,句句加圈,文言的童话,没有多大意思,一翻翻到中间,说到一个渔人,海里捞到一只瓶,打开了塞子,里面冒出一股烟,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出不完的烟,整个的天都黑了,他害怕起来了。紫微对书坐着,大概有很久罢,她伸手去拿茶,有盖的玻璃杯里的茶已经是冰冷的。

一九四四年未完稿

*初载一九四五年三月、四月、五月、六月《杂志》第十四卷第六期,第十五卷第一期、第二期、第三期,收入《张看》。

?郁金香?

金香很吃力的把两扇沉重的老式拉门双手推到墙里面去。门这边是客厅。墙上挂着些中国山水画,都给配了镜框子,那红木框子沉甸甸的压在轻描淡写的画面上,很不相称,如同薄纱旗袍上滚了极阔的黑边。那时候女太太们刚兴着用一种油漆描花,上面洒一层闪光的小珠子,也成为一种兰闺韵事。这里的太太就在自己鞋头画了花,沙发靠垫上也画了同样的花。然而这一点点女性的手触在这阴暗的大客厅里简直看不到什么。

门那边,陈宝初陈宝余兄弟俩在那里吃早饭。两人在他们姊夫家里住了一暑假,姊姊姊夫是太太老爷,他们便被称作大舅老爷二舅老爷,虽然都还是年纪很轻的大学生,宝初今年刚毕业。这一天,宝余只管把熏鱼头肉骨头抛到桌子底下喂狗吃,宝初便道:“你不要去引那个狗了!把这地方糟蹋得这样子!”宝余笑道:“你看这小家伙多有意思!”他见那丫头金香走了过来,越发高兴起来了,撕了一块油鸡逗的那狗直往桌上蹦,笑道:“金香你看你看!”金香一眼瞥见宝初的脸色有点不快,便道:“哟!这狗得洗澡了!”一面又去拿扫帚畚箕,说道:“我来扫扫,是不能再给它吃了!”她一说,宝余就歇了手,讪讪的自去吃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