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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玫瑰与白玫瑰(88)

作者:张爱玲

宝初到底听了她的话,起来了,只在一边徘徊着,半晌方道:“我想……将来等我……事情做得好一点的时候,我我……我想法子……那时候……”金香哭道:“那怎么行呢?”

其实宝初话一说出了口听着便也觉得不像会是真的,可是仍旧嘴硬,道:“有什么不行呢?我是说,等我能自主了……你等着我,好么?你答应我。”金香摇摇头,极力的收了泪,脸色在两块胭脂底下青得像个青苹果。她又摇了摇头,道:“不是我不肯答应你,我知道不成呀!——哟,你看我糊里糊涂,那么大一根针给我戳了那儿去了?”越是心慌越找不到,她把棉被一处处捏过来,道:“可别扎了棉花里头去了,那可危险!”宝初便也蹲下身来帮着她找,两人把一床被掀来掀去半天也没找到。“就让这根针给扎死了也好,也一点都不介意”,他心里未免有这样的意念。

然而临走那天她觑空又同他说了一声:“针找到了。”别在她胸前的布衫上。意思他可以放心了,他听了反而有点失望,感到更深一层的空拒。可是,不都怪他自己么?他也很知道她为什么回得他那么坚决——只是因为他不够坚决的缘故。

坐在黄包车上,扶着个行李卷,膝下压着个箱子,他腾出一只手来伸到裤袋里去,看有没有零碎票子付车钱。一摸,却意外地摸出一只白缎子糊的小夹子,打开来,里头两面都镶着玻璃纸罩子,他的市民证防疫证都给装在里面。那白缎子大概是一双鞋面的零头,缎子的夹层下还生出短短一截黄纸绊带。设想得非常精细,大约她认为给男人随身携带的东西没有比这更为大方得体的了,可是看上去实在有一点寒酸可笑。也不大合用,与市民证刚刚一样大,尺寸过于准确了,就嫌太小,宝初在火车站上把那些证书拿出来应用过一次之后就没有再筒进去了,因为太麻烦。但总是把它放在手边,混在信纸信封之类的东西一起。那市民证套子隔一个时期便又在那乱七八糟的抽屉中出现一次,被他无意中翻了出来,一看见,心里就是一阵凄惨。然而怎么着也不忍心丢掉它。这样总有两三年,后来还是想了一个很曲折的办法把它送走了。有一次他在图书馆里借了本小说看,非常厚的一本,因为不大通俗,有两页都没有剪开。他把那市民证套子夹在后半本感伤的高潮那一页,把书还到架子上。如果有人喜欢这本书,想必总是比较能够懂得的人。看到这一页的时候的心境,应当是很多怅触的。看见有这样的一个小物件夹在书里,或者会推想到里面的情由也说不定。至少……让人家去摔掉它罢!当时他认为自己这件事做得非常巧妙,过后便觉得十分无聊可笑了。

他渐入中年,终于也结了婚。金香是早已嫁了。姊姊姊夫对于宝初这个太太也还赞成,可是为了一桩小事到底还是把姊姊给得罪了。姊姊向来有一个毛病,喜欢托人捎带物件,而且范围很广,不像一般的太太们限于从香港带丝袜呢绒。她虽然终日在家不过躺躺靠靠,总想把普天下的人支使得溜转。她一直常叫宝初从徐州带东西来,已经不大满意他了,说他不会做事。他结婚之后她一定要荐一个老妈子给他带去。宝初觉得很不值得这么许多麻烦,他太太呢,也怕是非,不愿意让一个亲戚那边的人窥见他们家庭生活的一切琐屑,省一点,费一点,都叫人议论。那老妈子其实也不怎么想去,因为听说内地住家要挑水的。然而阮太太全都怪在宝初身上,十分不乐。宝初那时候在徐州分行里做到会计科主任的位置,就再也升不上去了。他早就应当知道他这样的人是一辈子也阔不起来的。

有一年放春假,他单身一个人到上海来看牙齿,有两只牙齿蛀坏了需要拔。宝余和阎小姐结了婚以后,阎小姐不大看得起老姨太,因此老姨太至今还住在女儿家里。宝初来探看了老姨太两次,然而他还是宁可另外耽搁在一个朋友那里。老姨太新装了一副假牙,宝初去找的就是和她同一个牙医生。牙医生住在一个公寓里,要乘电梯上去。这一天他去,已经有一个小大姐抱着一只狗立在电梯里。宝初不由得多看了她两眼,比当初的金香还要年纪小些,不过十五六岁:一双倒挂瓜子眼,一脸惫赖的神气。照规矩仆役不可乘电梯,那开电梯的便向她蹙额叱道:“去去去!”那小大姐并不答言,只发出一股狗的气味。这时候正有一群娘姨大姐买了菜回来,嘻嘻哈哈乘机一拥而入,开电梯的虽然咕哝着,也就顺便把她们带了上去了。人声嘈杂,宝初仿佛听见人唤了声“金香”,他震了一震,简直疑心是他自己自言自语,叫出声来了。挤得密密层层的,实在无法看见,又不便过分的伸头探脑。但是回想到刚才那些人走进电梯,仿佛就是很普通的一群娘姨大姐,并没有哪一个与众不同的。可见如果是她,也已经变了许多了,沉到茫茫的人海里去,不可辨认了。那么,不看见也罢。电梯门上挖出个小圆窗户,窗上镶着一枝铁梗子的花。只一瞥,便隐没了。再上一层楼,黑暗中又现出一个窗洞,一枝花的黑影斜贯一轮明月。一明,一暗;一明,一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