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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主的女儿们(88)

作者:路翎

「说来话长,哥哥。」姑妈叹息,望着窗子,在膝上摆好手,说,「自从您妹婿去世後,一串痛苦的光阴!儿子死得早,--女儿呢,又是这样!现在他们底生活呢,说良心话,倒还好,不过牧生脾气坏,我在他们身上用了那麽多,现在他们好,不把我放在眼里了。房子给他们化去了。哥哥,孙儿孙女要长大成人,成家立业,我呢,也不久,怎麽能忍受现在这种样子!哥哥,一串痛苦的光阴,您知道,您救了我,不然我活不到今天!借出去的钱收不回来,从前的南京人都死光穷光!您想,可怜吴家大房那样惨,老头子讨饭!我们还沾亲!」她说,揩眼泪:「二房三房做了官,儿子留洋了,就那样狠心!哥哥,我们这辈子人这样命苦!」

「你住两天罢。」蒋捷三说。「我要给小孩子一点东西。我先给你两付手镯看。」他说,指蒋少祖开橱。

「是的,就是这个盒子。」他打开盒子,取出两付巨大的绿玉的手镯。「这是宋朝进贡的。要好好留着啊!」他恳切地说。在他心里,这手镯是留给妹妹的纪念。

看见手镯,姑妈又流泪。

「哥哥,可怜!」她说,「妹妹收了。要留给孙子娶媳妇。--」她忽然笑着像少女,看着发呆的陆明栋。老人凄凉地笑了笑,然後看着儿子。

「少祖,那橱里还有一个盒子,带给景惠。叫她分娩以後就回家来住。她是好心人,你要细心。」老人说,然後转身烧烟。

饭後,蒋少祖抽起了上海带来的烟斗,想起了上海底一切,觉得它们在半天之内变得遥远了。他有些凄凉,坐在哥哥底书房里翻着哥哥底诗稿;窗外是蒙雪的、寂寞的花园。他丢下了诗稿,挟着手杖懒散地走进花园。

花园底纯白与宁静,那种肃穆的、深沉的宁静令他感动。他含着忧愁的、怯弱的笑容走过披雪的树木,来到荷花池边。池里已经结着薄冰了。

他在池旁站了很久,凝视着楼宇,凝视着父亲底这些蠢笨的工程,觉察到它们底旧朽与纯洁,就柔弱地笑着:有了那种特别忧愁,特别优美的情感,觉得自己是洞察了人世底一切苦恼和不幸。随後他向松林走去,继续抽着烟。他少年时代底生活是与这个松林不可分离的。

松林在雪里矗立着,比四年前他回来时显得更高大,更孤傲了。他踏着雪走过去,嗅着潮湿的树香,来到了池边。松树顶上,有喜鹊噪叫而鼓翼,拨下雪来。

他冷静而忧愁,想到自己底生活,想到昨夜所见的王桂英;开始意识到她底杀死小孩的行为是可怖的,因而现在的生活是可怖的。

他峻烈地皱眉,凝视着池水。池水静止无波,冷风吹着,树上的雪花轻轻地飘到水里来。

他毅然地转身走回去,在松树间踏着雪踱走着,苦笑着。「这有什麽留恋,这有什麽!因为社会对我们冷酷,所以我对她(王桂英)应该冷酷!我也许对不起她,但不是已经报偿了麽?她不再能蛊惑我!」他想,苦笑着,「也许吧,也许我能够安慰老人一点--啊!好蠢的性格,好蠢的工程!他每年冬天要周济穷人,今年他干不干呢?」他说,於是愉快地站下来,望着树顶上的喜鹊,向牠吹着口哨。

「多麽动人的苏州啊!真好玩,所谓故乡!喂,小雀子!」他向喜鹊大声说,随後吃惊地笑着盼顾。他拾起石子来投喜鹊,喜鹊飞开了。「不过,很可能的,」他徘徊着,继续想,「假若二十年後,我底事业成功,那麽,我就要住到这个地方来!在落雪的冬天,几个朋友,一盆火,还有我底孩子们!多麽好啊,能够休息是多麽好啊!这个世界,能够奋斗,原是多麽好啊!年轻的幻想和错觉,应该过去!记得幼时爱嬉笑--,但是苏州的那些姑娘们呢?莎士比亚说:『我们的小小的生命,都是做梦的资料』--」

他走回池边,回过头来,苦笑着看着自己所踏出的凌乱的足迹。--

他忽然看见老人底庞大的躯体升上了假山石,向着松林。老人支着木杖,缠着大的围巾,凝视着寂寞的园林。老人在落雪的庭园中幽灵般地升上假山石,这种情境,令蒋少祖吃惊。

蒋少祖看着父亲,觉得父亲看见了他。蒋少祖迟疑地向林外走来。

但老人没有看他。老人凝视着松林底高处。蒋少祖转身望高处,看见了覆雪的树顶和炫目的、胀雪的天空。「他在看什麽?看见什麽?」他想,一面向假山石走去。

老人不动,垂下眼睛来看着他。老人目光明亮,眉心里有轻蔑的,愠怒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