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少祖忧愁地笑着。
「爹爹不冷?看什麽?」
老人哼着。「看看。」他说,重新看着松林高处。
整个下午,姑妈和姨姨长谈。姑妈同情姨姨,向姨姨说了南京底情形,说了她自己底生活和苦恼,然後询问姨姨自己家里的情形。
姨姨迟疑了很久,她觉得向蒋家人说自己家里的情形是不对的。姑妈唤起了她底屈辱,她开始哭,说她家里穷,说她是卖到蒋家来的,说她已经两年没有回家。她和家里人都不识字,不能通信,她不能知道父母底存亡。她哭得像女孩,说她这样的女人是该受雷殛的。她底小孩们恐怖地站在旁边。
於是姑妈跟她出主意,说可以请蒋少祖写信。但她回答说她不想写信。
姑妈不忍,说她自己回南京时可以去镇江看看。但姨姨怀疑,拒绝了。姑妈流泪,一定要把钱币分给小孩们,和姨姨坚持了很久。以後姑妈吩咐孙儿伴小孩们去玩。但不幸的小孩们不肯出去,他们要站在母亲身边,守卫母亲。
姑妈回前厅以後,姨姨就倒在床上。已经黄昏了,房里映着雪光,小孩们和仆役们在房里阴惨地走动着。姨姨叫大女儿关上门,然後唤小孩们到床边。
她坐起来,开始向小孩们说话,然後向阿芳耳语。
阿芳知道这个不幸要来临。她觉得这个不幸是已经确定了。她恐怖地、痛苦地站着垂着手,眼睛发闪。「今朝知道麽?阿哥回来,姑妈回来,商量家里头的事,家里头快要遭难了!」母亲向女儿耳语,「大哥疯了,大嫂嫂要分家,要抢东西!阿芳,你大了,长成大人,要懂事,娘心里头难过,活不久,阿芳,弟弟妹妹要靠你!」
阿芳恐怖地抓着自己底手,嗅着鼻子,忍住了啼哭。「阿芳,要带好弟弟妹妹!要学大人!阿芳可知道,娘是爹爹拿钱买来的!阿芳要知道--阿芳,说一句,说一句--」
阿芳恐怖地抓手,哭出了愤怒的声音。全身搐抖着。小孩们痛哭。
母亲抱起小女孩,把她压在胸上,又抱男孩。阿芳哭着跑到窗边,不要母亲抱。
「妈妈,妈妈,我不许你说!你再说我就死!」阿芳跳脚,哭着,愤怒地大声叫。
姨姨倒到床上去。女仆推门进来,掌着灯。
第二天上午蒋少祖回上海,应诺父亲年後一定带妻子回来帮忙料理家务。老人不适,发烧,没有起床。晚上,冯家贵完成了任务,带蒋蔚祖来家了。
老人喊进了痴呆的儿子,严厉地斥骂他。蒋蔚祖站着不动,好像没有听到,但忽然跪下来哭泣,请求父亲饶恕。
然而第三天蒋蔚祖便又要去南京。於是愤怒的老人锁上了蒋蔚祖。
第七章
蒋捷三在绝望的愤怒中锁起了蒋蔚祖,接着就准备用毒辣的方法打击金素痕。他觉得,他做这一切是为了小孩们。然而事实上,他所走的每一步都引向毁灭,摧毁了小孩们。他预备揭发金素痕底丑行,驱逐她。为这个,他考虑了蒋蔚祖和孙儿阿顺。他认为蒋蔚祖已经没有理智,时间一久便会忘却;而阿顺,他现在是并不怎麽顾忌了,因为蒋少祖已经有了小孩。
於是他向女儿们写信询问媳妇底情形。女儿们的回信使他扰乱。她们随即来苏州告诉他说金素痕不知怎麽已经知道了蒋蔚祖被锁和蒋少祖来苏州的事,准备对蒋家起诉。
女儿们回南京後,蒋捷三写信给南京底世交们,准备应付诉讼。他最初预备和女儿们一同去南京打击金素痕的,女儿们,尤其蒋淑媛愿意他这样做,但他不能离开,因为耽心蒋蔚祖。这样过了一星期。蒋捷三整理了财产,在每一口箱子上都贴上了标记,指明它们属於哪一个小孩。但他决未想到蒋少祖所想的,即写下一个确定的,能在法律上生效的东西。老人头脑里没有法律,没有现代的政府,主要的,老人要活,没有想到某一个严厉的、冷酷的东西会比他走得更快。
金素痕并没有做什麽,但无疑地老人已处在不利的、被动的地位。别人总觉得老人不应该那样做,因为大家後来证明,老人走的每一步都引向毁灭,但老人却只能如此。这些严寒的日子於苏州底有名的蒋家是极可怕的。全宅死灭无生气,里面关着疯人。
时常有世交们来访,安慰了他。这些绅士们像每年一样地筹划冬赈,蒋捷三像每年一样地出了钱:以前几年这件事都是由他领导的。
但打击到来了,第一个打击是他底世交,有名的苏州风景区底主人底破产。这是由债务致成的:这个主人为了使他底家宅永远成为风景区花费了无数的金钱,并且他底不长进的儿子在经管产业的事情上欺骗他。这个老人慈善、软弱,爱好高洁的享乐和名誉,他底华丽的庭园和珠宝玩物摧毁了他,他希望被人敬爱,被天下人知道,这个善良的愿望毁坏了他。事情是很悲惨的,他已经偷偷地,用苏州人爱好的说法,从後门卖了两个月的古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