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麽事,说!」老人痛苦地呼吸着,可怕地看着她。
老姑妈揩眼泪。开始叙述。老人离开门(现在他已经能够站稳),愤怒地看着她。
「非教训素痕一顿不可!非痛打她!叫蔚祖回来!」姑妈说。
蒋捷三冷笑了一声。
「蒋家这样凄凉,哥哥!这样老年的苦境,你一生忠厚,为儿孙做马牛!--」
蒋捷三仍然冷笑着,但眼里有了泪水。忽然他看妹妹和小孩,在眼泪里闪出了光采的、怜爱的、怜恤的微笑。「明栋,叫舅爷!」姑妈说。
陆明栋畏缩地站着,脸死白。祖母捣他,他用发亮的眼睛看着她。然後他用鼻音低低叫了一声。姑妈痛苦地、愤恨地叹息了一声,又捣他。
「不要叫了,小孩子!」蒋捷三悲凉地笑着说,叫他们进房。
而姑妈发现了蒋少祖。
「怎麽是你!你怎麽回来!」她惊骇地叫,同时看着老人。老人皱眉,走进房,显然老人不愿意妹妹说出他底弱点来。「啊,好少祖,你看你多好!你多有志气!可怜蔚祖呀!少祖,你要救救他,救救我们大家!--」姑妈又流泪,走了进去。
他们进房时老人正伏在桌上,疾速地写字。他们没有做声。姑妈在火边坐下来,低声谴责孙儿,因孙儿不懂事而痛苦着。冯家贵捧着茶走进来,谦卑而忧愁地向姑妈笑着。老人喊他站住。
老人疾速地写完了信,转身向着冯家贵。老人底脸色激动得可怕。
「马上去南京,把这个信交给大少爷!他认得字--看他记不记得老子!」他说,咬着牙。
冯家贵好久不能懂得这个使命,迟疑着,愁惨地笑着。「要不要给大奶奶看呢?她要看--」他问。
「混蛋!不许她看!先亲自交给大少爷,看他是我底儿子不是!」老人咆哮,站了起来。
「是,是。」冯家贵发慌,鞠躬,退出去。
但他在门外向蒋少祖做手势,蒋少祖走了出来。「二少爷,叫我马上去麽?」他忧愁地问。
「马上去。」蒋少祖,看了父亲底出诸绝望的愤怒的信,震动了。「就去。不要给大奶奶看。--看也不要紧。」他加上说。
「不,不!拚死都不给她看!写些什麽?」他低声问。「叫大少爷回来。」
「啊,对,他回来!」冯家贵叹息,露出哭相看着蒋少祖。接着就宝贵地捧着信,自信地、坚决地走开了;他底老腿在跨过门槛时颤抖着。
老人躺到床上去,用手垫着头,不说话,看着空中。老人脸上有迟钝的、痛苦的、颓唐的神色。佣人端来参汤,这原是他吩咐的,因为他心里虚慌;但现在他不理会。姑妈喊他,他不回答。姑妈伏在床边安慰他,摸他底发冷的额角,要他喝汤,他不回答:好像一切都不存在,他凝视着空际。姑妈恳求地看着蒋少祖,好像要蒋少祖,为人子者,跪下去恳求--至少蒋少祖是这麽觉得。蒋少祖轻轻走到床边,站住不动。
「烧口烟,叫姨娘烧口烟好不好?」姑妈说。
老人摇头,但指柜子。姑妈打开了柜子,不知哥哥要什麽,情急地看着蒋少祖。
「抽屉。」老人说,摔出钥匙来。
蒋少祖开了抽屉,取出文契,老人点头。然後老人指床边的小柜子,姑妈取出烟具来。
老人抽烟,翻着文契。他捡出两张来在烟灯上烧掉,大家惶惑地看着他。他所烧的是两张租契,这家佃户业已破落,不能偿还了;严格治家的老人原来是并无烧掉的意思的:只在现在他才完成了他底宽恕。想到这家佃户底惨况,在烧的时候他大声叹息。以後他要参汤,并要儿子到床边来。「这七张,镇江跟昆山的,先交给你。」他用低的、打抖的声音说:「素痕知道。无论她怎样吵--不许拿出来!你要早些回来。」老人停住看着他:「有些东西你下回来拿到上海,不,最好拿到镇江去!记住你底弟弟妹妹。--」他停顿着。「我要写好,那都是他们的。」他说。
「是的--。」
「你要争气,不许自私自利!」
蒋少祖看着文契,想到了各样的困难,并且考虑到了父亲死後底纠纷。父亲底死亡是很可能的,他想最多不会超过一年。
他严肃地看着父亲。
「我想,爹爹最好请一位律师--我上海有熟人--最好把一切都弄清楚。」他皱着眉头说。他底意思是指遗嘱。但老人皱眉,严厉地看着他,不回答。
「我有我底办法。我活了七十年!」他说,转向着妹妹。显然故意地如此。「那麽,你们在南京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