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接过信去,简单地笑了笑。
「字写得太坏!」他说。「他很像你。」他加上说,搁开了信。
蒋少祖不安,因为父亲说破了这个秘密:洞察了他底往昔的热情,说破了他底心灵底秘密。他极不愿意弟弟会像他,--极不愿意承认他过去曾经这样的幼稚。
他极不愿意父亲说破他在读信时所有的不安的感觉。「弟弟很天真。」他说。
老人简单地笑了一笑。
「他底心要深。有些像蔚祖。」
「他总看出来像谁--这有什麽意思!」蒋少祖想。因为某种不安,他又看信。「这不过是极其一般的,在现在的青年里面。」他对自己说。
「纯祖倒相当聪明。」他说。
「还是蠢!太蠢!总做蠢事,不讨好,没有人喜欢!」老人皱眉,说,两腮严厉地下垂。「在你们这个国家,人不能老实!」他说。
然後他提起家务,用简单的、冷静的、严厉的目光观察着蒋少祖底反应。他说到田地房租等等底近况,说预备提出一部分东西来给小孩们及未出嫁的女儿。说到这里他停止。他未提金素痕,并且未提对目前这个儿子底要求。他没有问话,但等待着回答。他咳嗽,望着窗外的雪,然後又拨火。
从这些表现,蒋少祖明白父亲底目的是什麽,并且被感动。他笑了蒋家底儿女们底那种感伤的,怯弱的笑,开始精细地询问家务,并且询问父亲底健康状况。
像一个人回家後所常有的情形一样,蒋少祖感到必须站出来整顿家务,使父亲减少困苦。父亲今天所表现的一切令他感动,他未料到父亲会这样的;未料到父亲会如此冷静、颓丧、而慈爱的。老人今天显然避免着激动,极显着地掩藏了对这个世界的愤怒。
蒋少祖想像了自己底叛逆和对父亲底爱心,特别因为他昨夜还处在上海底豪华和雄心壮志里,特别因为现在是苏州底落雪的、寂寞的冬日,他底心颤抖了;他觉得他要哭。父亲底健康是显着地损毁了;在这个寂寞的苏州,在愁惨的老年里,儿女们都远离,没有慰藉,父亲该是如何痛苦!但父亲仍然屹立着,表现出这样的冷静和智慧,并且注意到了小孩们底天资和性格;不注意自己底健康,但注意小孩们底天资和性格!--他是怀着怎样的心,企图把剩余的儿女们送到这个他已不能了解的世界上去搏斗!
老人以简单的目光严厉地注视着蒋少祖。
「你在想什麽?」他问。
「我想,--以後我要尽力帮助弟弟妹妹,假若爹爹能放心的话--」蒋少祖说,眼睛潮湿了。
老人转过脸去。
「我想,爹爹要把财产找一个地方藏一些,为了小孩。其次,对於大嫂。」
老人摇手打断了他。
「是的,当然这样!不过你对於家里面,这些年--」他顿住,皱眉看着他。老人怕激动。
这时,意外地,冯家贵通报老姑奶奶底来到。老人没有听清楚,又问了一句。随後他明白了,面色陡然改变,颤抖着从火旁站了起来。蒋少祖感到不忍,在他之先跑出房。「哥哥,亲哥哥,哥哥!--」老姑妈在门前激动地喊,小脚乱闪。老姑妈带着十二岁的孙儿陆明栋。她和小孩身上都还有雪。
蒋少祖闪到旁边--姑妈未能认识他。老人走出来,以手扶住门。
「什麽事吗?」老人以颤抖的、宏大的声音问。
蒋捷三并没有料错:果然妹妹是为了蒋蔚祖底事情来苏州的。蒋蔚祖夫妇底丑闻已经传到了姑妈这里;因正义而愤怒的陆牧生忘记了蒋家姊妹底警戒,昨天晚上全盘地告诉了她。夜里姑妈未能睡眠,半夜起来向女儿说她要去苏州。天在落雪,沈丽英哭着劝她,但她异常的执拗。她不能不挺身拯救蒋家;年老的哥哥在他心中像神。
老姑妈唤醒了放假在家的孙儿,深夜里坐车到和平门。陆牧生焦急而怨恨地送她上了火车。然後,在天刚亮的时候,陆牧生夫妇便跑到蒋家姊妹处。这个消息唤起了她们底恐怖。
老姑妈带孙儿同行,因为爱孙儿,因为希望神仙般的哥哥被这幅图画--她底老年的孤苦和孙儿底幼小无依--感动。
老姑妈进门便激动地喊哥哥。苏州底大而空洞的住宅现在特别令她凄凉,她忆起了蒋家底最喧赫的时代。陆明栋畏缩地跟着她走。祖母在车上曾经教他怎样行礼,怎样说话,但现在他已经完全忘记了。他觉得到苏州来是最痛苦的事。「哥哥,哥哥,可怜苦命的蒋家!」她哭,跑到哥哥底巨大的胸前。
老人脸变得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