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 经典文学 > 财主的女儿们(83)

财主的女儿们(83)

作者:路翎

船明天晚上才能有。夏陆考虑了一下,觉得明天晚上走正好,然後数了身边的钱,走进附近的酒店。离开酒店时便起了风暴。他毫未考虑,往江畔走去,降下了码头底石级,坐在栏杆旁的地上吸着烟。

黄浦江畔有灿烂的灯火。那在以前因汽艇底往来而热闹的江面此刻已经宁静,风暴在激怒的水波上呼着。灯火辉煌的江轮泊在江心里;灯光照亮激怒的水波。远处有汽笛底惊骇的尖叫,然後一切静寂了,灯光减少,风暴在低空里猖獗着。

码头石级上已经没有一个人。底下有寂寞的囤船底巨大的,沉重的黑影,夏陆觉得它正在猛烈地摇荡,并且觉得全世界正在猛烈地摇荡。他藏在衣领里吸着烟,不时盼顾--希望不让巡警发现。

这个风暴是令他那样的狂热、兴奋。他觉得,风暴是伟大的,因此他的爱人和仇敌都渺小,都值得轻蔑。想到两个钟点以前他企图和蒋少祖和解的软弱的心情,他就愤怒地嗅着鼻子。

夏陆因弟弟底死亡和王桂英底遗弃而顽强地思索了世界;他以前未曾做过这样的思索。以前他觉得一切都是自然的,简单的,甚至可以说是美好的,但在遭遇了不幸以後,他觉得他需要一个生活底原则。在他底眼前是混乱的自己,混乱的世界,没有这个原则他便不能再生活。他要思索什麽行为是好的,什麽行为是坏的;什麽是高贵,什麽是卑劣。他觉得在这个世界上还没有这样的原则。这个顽强的努力--没有结果--加深了他底痛苦。这个愈来愈抽象的思索每次总使他昏热混乱:在他眼前世界崩颓下去了。

他问自己他应该做什麽。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麽。於是他多次地觉得自己已经毁灭了。但立刻他又顽强地爬起来,重新思索,重新搏斗。

现在,坐在冰冷的石级上抽烟,他又来做这个,他检查过去底成绩,反覆地使用着他自己发明的几个术语,一层又一层地向上爬着。他跌了下来,又重新爬起,几乎每次总经过这样的程序。每次都从「我为什麽生存?」这个题目开始,然後想到别人底生存,向上爬--於是跌下来。他接连地吸着烟,凝视着激怒的江面,因严寒而打抖,问:「我为什麽生存?别人需要我吗?」

「恐怕要有警察来!」他想,愤怒地盼顾。

但意外地,违背了习惯的程序,他堕入了深远的、恍惚的梦想。不再感到风暴、严寒、江水、警察。他觉得他看见了全人类,看见了它底活动。这个活动在灰色的透明的微光里进行着。他看见人类互相残杀,看见流血,看见动摇的家庭生活,并且看见了恋爱、失恋。他一瞬间看见这一切,而在他企图意识它们,把它们变成思索底对象时,它们消失了。於是他又感到风暴、严寒、江水、警察。

随後他重新沉下去,重新上升。他发现了几个问题。他抱着头。忽然他听到音乐,神圣的、庄严的音乐,而风暴在指挥这音乐。「哈,多麽好,这是心灵!」他想。在这个音乐里他又看见什麽--看见一个壮丽的山峰,在峰巅上,一位庄严的,长胡须的老人坐在巨大的石椅子里,左手托着腮,右手指着前面。这个老人坐在崇高的光辉里,智慧地、坚强地指示着人类底未来。音乐更美,心灵更丰富,风暴更猖獗,老人更崇高。--

「我为这个生存!并不是为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夏陆想,同时音乐和老人消失了,周围好像在落雪。夏陆盼顾:没有雪。立刻夏陆震动,看见了狂怒的、执着武器的群众;这个群众奔向人类底未来,旗帜在风暴里招展。

夏陆英雄般地凝视着江水,於是群众隐没了。

「我要做什麽?应该做什麽?」夏陆叹息着,想:「可能的,但不是必然的,本质上是如此--」他想,不知自己在思想什麽。「怎样到达?对了,工作,工作,工作!为了弟弟底死!为了这一代的无数的鲜血头颅,不必记着女人和男人,多麽简单!谁是对的?假若我工作,我便也是对的!我们生在怎样的时代!还要记着自己是可耻的!生命只能一次。是的,无论长江、黄河,都流去了无穷的逝水,我出生在那样穷苦的家庭,我们弟兄两个人到世上来探求真理,永远离开了破落的家,连年老的母亲都不顾,让她死去,而邻居募钱埋葬她!现在弟弟死了,为了什麽死了?当然,我活着--那麽我为什麽活着,不是很明白?啊,妈妈和弟弟啊,你们底儿子和哥哥是好久都走错了路了!但是为什麽?--」夏陆说,愤怒地摔去了最後的烟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