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 经典文学 > 财主的女儿们(81)

财主的女儿们(81)

作者:路翎

而同时夏陆看到王桂英眼里的泪水,并且嘴部有酷烈的笑纹。

「他是虚伪的!在他心里有些什麽?我们两人谁对?但一定是这样:她永远记着他,我不存在;我没有给她不幸,也没有给她幸福!我演了丑角,多麽可怕!」夏陆想,嘴唇打抖:「但对於我自己,我--是的,我爱她!是的,她还爱他,而我爱她!这就是丑角,这就是不幸,不过,看着吧。」他想。但这些思想只是他底痛苦的、妒嫉的心灵对外来的打击机械的反应;他不明白他所想的。然而感到一切无疑是这样。他再注意蒋少祖底声音,感到了什麽,又看着王桂英底强烈的脸。王桂英被她身边一位女子遮住了,夏陆低下头,慌乱地碰倒了酒杯。

身边的一直在注意着他的一位朋友替他扶起酒杯,谨慎地,向他笑着。

「你底辞呈已经批准了?我们明天欢送你。」这位朋友说。「我明天就走。」夏陆回答,愤怒地盼顾。

「她看见我没有?她看见没有?她能否知道?能否有这颗心?永远永远!」夏陆想:「假如是我在演说,她怎样想?假若我有这样的能力,这样,--是的,机会主义底能力,是的,她怎样看我?难道蒋少祖真的成功了?是的,错误不会成功,不理解人生底真实的人也不会成功,所以我是错的,下贱的,不理解,灵魂狭小,啊,这些想头多麽可怕!但是我要赞美蒋少祖,我不应该妒嫉--他是对的!我要和他和好,唤起他底感激,我要在这个感激里面生活!」

遭到可怕的打击的夏陆这样想着,燃起了狂乱的情感,要见蒋少祖,要向他说一切。他挺直地坐着不动,面色死白。鼓掌声没有惊动他,宴会底喧笑没有惊动他--这一切与他无关。但正是这一切使他燃起了这个狂乱的热望。在王桂英向旁边的女子带着惊动的,疲乏的神情说笑的时候,他突然以燃烧的眼睛凝视着她,希望被她发见。

王桂英说笑了什麽,又看蒋少祖底方向,沉思着,眼睛半闭。

「我要向他说一切,我要她看见我,我要她向我哭!」夏陆疯狂地想。

「你不吃麽?」朋友问他。

「啊,是的。我有事,马上就要走。我要走。」夏陆回答。「多可怕!不可能!一切都看不清楚了!不能脱离--对自己底悲苦的未来没有认识,弟弟已经死去了!无论如何总可以,总能生存!那麽,我马上走--但是要悄悄地走。」「我走了,等下再谈。」他向朋友说,异样地笑了一下,站起来,看了王桂英一眼,垂着头,紧张地,悄悄地沿着墙壁走过去,挟在忙乱的侍役里面走出正门。

蒋少祖在走出来的时候没有找到王桂英,不知她什麽时候离去的,感到失望。但对於周围的人们的礼貌和兴趣使他立刻便搁开了这。「等下我作一个详细的考虑,」他想,继续地说笑,握手,鞠躬,并且露出极大的热诚继续和一位年轻的,戴眼镜的记者谈话。这个谈话是席间便开始的。这位记者目睹了春间发生的热河底失陷,愤慨地向大家描述一切。他说到军队底窳败,承德陷落时所发生的笑剧,人民底疾苦,和汤玉麟底逃亡。出门时他正说到溃败底情形。大家都走散了,只有蒋少祖一个人继续和他谈。蒋少祖站在门廊里,一面和大家鞠躬,握手,一面听着他。年轻的记者说得很兴奋,甚至在蒋少祖和别人握手的时候也不停止。他霎着眼睛看着那些和蒋少祖握手的人们,不时愤怒地大口呼吸。这个年轻的记者显然企图谄媚蒋少祖,但同时又想发现他底弱点。他们走出门。蒋少祖在狂风里按紧帽子。

「那麽,怎样呢?你说到汤玉麟部队底汽车。」

记者因狂风而沉默,主要的因为已经离开了人群,他冷却了刚才的热情。

「总是这样。我们三次被皮鞭打下来,跌在雪里。後来终於逃出来了。」他简略地说。「关於这有一本书。老百姓在溃败里表现了情绪!可耻的是冯庸大学底那些男女将军!」他加上说,愤恨地笑着,他搜索地看了蒋少祖一眼。「啊!那本书,我看过。」蒋少祖悦意地笑了一笑。说,「好,耽搁了你底时间,再见,啊!」

他向记者伸手。记者短促地凝视着他,然後轻轻地触他底手(显然这位记者此刻特别不习惯这些),转身走开去。蒋少祖盼顾,下意识地希望看到王桂英,然後缓慢地沿路边走开。

他坐上人力车。车子抗着风暴艰难地行走着,他开始思想。最先他想到王桂英,这是他出门时便安排好了的,但像常有的情形一样,他即刻便发觉这种事并无可想:当时的感觉已经是结论了:他在当时感觉到应该等一下想她,这便是结论。他当时觉得好像有严重的思虑存在,但现在却不再感觉到这了--他觉得失望。他不安地微笑着,在车上移动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