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受着王桂英底离去,忍受着痛苦,夏陆表现了可惊的顽强与执拗,他认为一切都是应该的,认为自己并未做错;他绝不相信他们在结合底第一天便是荒谬的。他仍然相信王桂英底美好和善良,仍然相信爱情,因此他虽然知道一切,却不明白究竟是什麽东西使他们分离。他永远不明白,这增加了他底痛苦,但他忍受痛苦底力量是可惊的。在痛苦中他顽强地思索追寻,他分析了一切,分析了王桂英底性格、历史、和他们底生活和需要,思索了全世界,但依然感不到他和王桂英为什麽会分离。他能够把这个分离底原因说得极清楚,然而却不感到,不相信它们。
夏陆觉得无论如何,生活不能照原来的样子过下去了。必须理解一切--必须从上海跑开。他写信到北平和广州去。十二月中旬,广州底朋友来了信,夏陆向报馆提出了辞职。
辞呈迟迟未获批准。夏陆准备着离开上海,但由於奇怪的、残酷的心情,希望再看见一次王桂英。然而没有勇气去找她,在街上和剧场里又不能遇见她--正在这时,蒋少祖加入了上海新闻界和金融界组织的平津访问团。上海各界对访问团安排了盛大的欢送。由於蒋少祖底引诱,夏陆在这个晚间用报馆底名义走进了热闹的银行大厦,意外地发现了王桂英。她和戏剧界底人们同来,坐在最引人注意的位置里。
夏陆没有能够支持到底;他半途离席,走进了喧嚣的街市。--
蒋少祖费了颇大的努力才获到访问团底位置。访问团里都是资望很高的人。他们是:政府主办的报纸主笔费正清先生,商报底金融栏主编、瘦长的、鸭嘴的方德昌先生,金融界和工商业界代表张明予先生,高杰先生,等等,等等。蒋少祖是他们里面的最年轻的一个。蒋少祖底成功是得力於方德昌和高杰底推荐,後者在社会上以活动经费底最大和态度底泼剌着名,前者则以漂亮的、出身高贵的太太着名。
上海各界似乎对这个团体抱着很大的热情,他们确实想知道北方底实际情形。因为种种原因,提倡自由主义和信仰民主主义的蒋少祖便获得了特殊的注意。文化界底某一些人们拥护他;很多年轻的学生们则认为这个访问团只有他加入才有意义。
启行以前的四天,上海各界假某银行大厦欢宴访问团。
这个宴会,除了尽义务的来宾以外,充满了上海底最活跃,最爱热闹的男女们。这些男女们有一个特色,就是,他们无论何时都温柔而感伤地表现他们是受不住了;他们到处向人询问中国底光明何时到来;没有光明,--他们就不能生活。特别上海底这些男女们有这个特色。他们天黑以前便到来了,坐在银行底华丽的客厅里,向别人申诉或彼此谈论着,他们对於上海底浮华萎靡是再也不能忍受了。来了一个诙谐的、中国通的美国记者,他们立即把他包围,供给他以各种消息,告诉他说他们希望国际底正义--他们是再也不能忍受了。
这时蒋少祖和瘦长的,鸭嘴的方德昌先生走进了客厅。有几个人鼓掌。方德昌除下了礼帽频频地点头。蒋少祖知道大家是在欢迎他(对於群众底欢迎他是早已习惯,获得了确定的意识,不再像生手似地热情而惊扰了),脸上有文雅的,但特别忧愁的笑容。这个忧愁说:「我想到更多的东西,有更大的苦恼--事情并不如你们所想的那样单纯。但是你们底单纯是多麽可爱啊!」他抓着礼帽柔韧而决断地走向中国通的美国记者蒂克,坐在他身边,翘起腿,忧郁地点着了烟。「你们,」他向蒂克用温和的、打颤的声音说,「怎样看法?」
蒂克咬着雪茄,在胡须里面狡猾地微笑着,同时灵活地转动着他底眼球。
「我们相当乐观。你们怎样看呢?」
「在你们美国底政策上说--即使在这一点上说,你们也没有权利乐观。」蒋少祖露出柔弱的,极其耽忧的神情说,好像他是非常痛苦,并且受不了,「首先在你们底经济政策上说,你们美国也没有权利乐观。而日本,趁全世界经济恐慌底机会来掠夺,他是看得准的--啊,是吗?」他笑着转问方德昌。
方德昌强有力地点了一下头,然後带着匆促的、散漫的神情和身边的一个年轻的女子说话。
蒋少祖在被人注视的时候总首先感到一种柔弱的、忧愁的情绪。最初他竭力克服这种情绪,显出那种骄矜的、严冷的表情,但後来觉得,这种自制是浅薄的,便在适当的时机放任这种情绪,用愁苦的、温柔的、非常耽忧的声音说话。而在这种表露里他意识到自己底意志力是更深藏的,更强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