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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主的女儿们(80)

作者:路翎

他向狡猾的蒂克说了很多,转过头去,开始笑着和那些华美的男女们谈天。人继续到来,声音噪杂,烟雾更浓,电灯更亮,有秩序的谈话停止了。肥胖的高杰先生异常粗暴地冲进了客厅,攒着浓眉向方德昌叫骂什麽。他底洪大的、粗暴的声音煽起了热情,使厅里更噪杂。在他之後走进了几个严肃的、瘦弱的人物。他们坐在角落里低声谈话。他们是新闻界人物,访问团底中坚分子。蒋少祖和咬着雪茄的蒂克走向他们。

「哈罗,你们迟到呀!」蒋少祖诙谐地、愉快地说,坐下来。「我耽忧的是我们会蒙在鼓里。」他皱眉,说。「管他娘!」他们中间的一个回答。

「喂,蒋少祖蒋少祖!」高杰喊,胖大的身体挤过密集的桌椅:「听说你底太太要生产了,对吗?不然为什麽不来?」

蒋少祖忧愁地笑着,未回答,但做手势使他坐下。

这时一位擦得通红的太太把椅子拖向这个团体,羞怯地笑着。她底头发,据她自己说,是梳成嘉宝底样式的。「我听说,希特勒要重申领土要求,你们怎样看?」她嘹亮地说,希望全厅都听见。没有要求回答,她笑着站起来,让大家看见她,并且喊:「密斯杨,这里来呀!啊,全世界都要黑暗了!」她坐下来,忧愁地看着蒋少祖。

「王子,你回答她。」方德昌嘲弄地说。

蒋少祖几乎是严厉地,用搜索的目光看了这位太太一眼,然後嘲讽地、忧愁地笑了。

客厅里更热闹。市政府代表来临,大家鼓掌。随後,在极大的嚣闹里,蒋少祖无意中看门,看见了从门口走进来的艳丽的,态度活泼的王桂英。在她之前走着另一位女子;她後面是两位穿皮大衣的、态度悠闲的男人。侍役迎上前去,王桂英活泼地脱下大衣来交给他,笑着盼顾,看见了蒋少祖(显然她知道他在这里)。然後向一位跑近来的女子嘹亮地说话,向最近的桌子走去。

穿皮大衣的、戴眼镜的俊瘦的青年替她拉开了椅子。「谢谢您。」她笑着说。「啊,已经来了这麽多人!」她说,托着腮,笑着凝视空中。

蒋少祖露出了严冷表情。

「她已经看见!是的,她假装!夏陆离开上海了没有?」他想:「很容易地,她变成了这样!啊,怎样是好,我有极大的悲哀,极大的感伤!」他向自己说,看着地面。「停会你们讲话吧--我,什麽也不想讲!我讲不出!」他愁闷地向大家说。

「当然你要讲。我们根本不会说话!」

「啊,好吧,再说,让我想想--」觉得王桂英在看他,他沉默了。

於是他露出特别愁苦的,柔弱的表情。

来客五彩缤纷,有长袍马褂的大商人,有名贵的仕女,最多的是忧郁的新闻界人物和活泼的明星和名流,因此客厅里虽然异常热闹,空气却并不统一。那些大商人围住胖高杰谈行情,并且迟钝地看女人;那些女人在那里旁若无人地哗笑--这些人,她们并不知道来这里干什麽。而在这个五彩缤纷的场面後面,现实世界在继续地展开。--大家走入大厅,坐进筵席,宴会开始的时候,夏陆带着涣散的神情走进来,悄悄地坐到记者们一起去,在市政府代表致词的全部时间里,他凝视着坐在首席上的蒋少祖,因看不清楚他底脸而苦恼。而在蒋少祖站起来演说时,他看着左边沉思--发现了王桂英。

他底脸变白,但凛肃而坚决。

王桂英始终没有发现他。他所看到的王桂英不是蒋少祖所看到的艳丽的、活泼的、卖弄风情的王桂英;他所看到的是带着强烈的悲哀和惊悸出神地聆听着蒋少祖底演说的王桂英。王桂英底这种神情使夏陆顿然地明白了过去错误底所在,他们底结合底荒谬(在王桂英底活泼和对快乐的贪求里,他不能明白这个),以及王桂英底严重的不幸。

蒋少祖带着严肃的、忧愁的表情站起来,用低的、打颤的声音开始说话,然後声音提高--尖锐、愤怒、富有魅力。他说到中国底情况;说到国际底形势和各大帝国底错误的、反民主的、违背了光荣的传统的政策。但最使夏陆记得的几句话是:「在这一段时间里,无论长江、黄河,无论尼罗河、密细西比河都流去了无穷的逝水--大家难道还想停在原来的地方?在这一段时间里,无论何处都死去了无数的人民,又诞生了无数的人民,死的不能复活,错误不能挽回,但生的却要活下去!」接着蒋少祖在全场底肃静里以打颤的声音说:「难道中国人底求生的意志是错误的麽?」他停住,注视着场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