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迅速地,警察先生消失了他底强硬的庄严,狼狈起来了。大家包围了他,律师先生给了他一张名片,法官先生也给了他一张;为了要显显身分,法官先生就用他底尖锐的嗓子吼叫了起来。「这张名片给你们局长!说是我明天来看他!」法官先生说,拍了一下挺出来的胸膛。
「算了吧--这又不是--况且--唉,你这个警察!」妇女们说,骚动着。
警察满头大汗,红了脸,抓着两张名片,向蒋蔚祖看了一下。蒋蔚祖被围在人群里,困惑地皱着眉。
「他是疯子!」有人说。
「这个,你们请拿回去!」警察先生说,递出名片来,「我又不是--我也是,国家底,公务人员!」他说,绞扭了一下身子:「而且我,对於这个,是一种,责任!」他说,痛苦得流下了眼泪。
「算了罢!」金小川说,推着警察往外去。
「我绝对不能!」警察愤怒地抵抗着,在门边说:「这个,我绝对不要!」他说,从金小川底肩上摔下了两张名片。
金小川转来,拍着蒋蔚祖底肩膀,领他走进堂屋。金素痕下楼来,冷冷地向大家道了歉。
大家议论着警察,从警察议论到市政府;大家同情地看着金素痕,向她说笑,免得她过於伤心,金素痕笑着和他们谈起市政府底趣闻来。歌女坐在桌边媚笑,准备着表演--宴会因警察和蒋蔚祖而意外地生动。蒋蔚祖坐在位子里,思索着。他觉得这些人全和他敌对。
他看着金素痕,看着歌女,比较着她们;又看别的女人和男人,思索着。
「你们这些猪狗!你们是禽兽!」忽然他用憎恶的细声发表思想,轮流地看着大家,使酒席顿然沉寂,「你们应该羞死,你们敛钱,偷窃!赌博又杀人!你们简直吃人,你们吃的是人肉!」他大声说,咬着嘴唇。他底眼睛可怕地发着光。
金素痕叫了一声,跑过来拖他往内房走。他垂着头,顺从地跟随着她。金素痕把他推在床上了。
他愤怒地笑着,面朝内,继续思索着。
金素痕气得打抖。
「你要我死!告诉你,我死了你也不想活!--好一个蒋蔚祖!」她说,喘息着。
蒋蔚祖因思索人生而凄凉,没有听清楚她在说什麽,做手势要她坐下。
「还不出来吗,搞些什麽?」金小川伸头进来,焦急地问。「滚开!」金素痕憎恶地叫。「你要死!你要死!」她向蒋蔚祖说,然後愤怒地走出去。
「她又去了!但是我等一下,我想一想--人生好凄凉!」蒋蔚祖想,流着泪。
金素痕带着恼怒的、轻蔑的表情走了出来,坐下,不再说话。她底愤怒使大家暂时不敢再看她。但她身边的狡猾的、年轻的推事先生笑着向她低声说:「你真能忍耐啊!」
金素痕冷淡地看着他底甜蜜的笑脸。
「你真大度,--」推事先生说,带着忠实的、伤心的神情。
金素痕皱眉,向着酒杯,眼睛潮湿了。随即她离开酒席,上楼去,走进了姐姐底房间。她坐到椅子里去,以痛苦的、痴幻的眼睛凝视着窗外的灰白的天空,她底身体不时抽搐,彷佛她处在烧热中。
弟弟上楼找她,被她赶走。
「是的,完结了!但是怎麽办?他非死不可!但是苏州老头子要先死才行!是这样的,每一天,每一夜!啊,何时完结!」她悲痛地叫。她听见了楼下的笑声和歌女底歌声,觉得很遥远。「我年轻,我漂亮,我聪明,我有钱,但是我却这样?是的,我年轻--这些畜牲!」又听见了笑声,她骂。
※※※
暑期的杭州小住回来後,蒋少祖底各种社会关系有了大的开展。他开始和金融界底人们接触,其次又与官方底活动家接触。官方活动家要他编一本关於国际问题的书,他拒绝了。随後他自己编了这本书,交给商务印书馆出版。一九三三年,全中国注视着北方。「满洲国」在东北成立,同时日本侵占热河,向长城各口进军。中国屈辱着--没有力量还击。一九三○年以前的中国是处在内部底狂风暴雨里,一九三○年以後的中国则在外来的凌辱里呻吟,昏迷摇荡。团结是一件艰苦的事业,它还得在几年以後。在这一连串的丧魂落魄的日子里,社会动荡,青年们不安。青年们向已成的道路走去,继续着他们底开辟。--在复杂的,尖锐的,甚至怪诞的各种关系里面生活,蒋少祖已经不再是单纯的理想家。这些复杂的、尖锐的关系不时遮掩了他底目标。但活动增加,自信增强,他相信他可以突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