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睡在地上。我要睡在门口,啊,我又疯了,不,我没有疯,我永远不动,不听她,让她哭,喊我,我不动,她认为我死了,是的,我死了!那麽她就伤心,自己把什麽都说出来了!她要说她对不起两岁的儿子,她对阿顺说对不起我!就说另外的男人!」蒋蔚祖说,「啊,她现在在何处?是否和别人睡觉。但是我已经说过,我不管,我要死了!不,最好明天叫阿顺来,可怜的儿子啊!这是禽兽的世界!禽兽的父母!禽兽的夫妻!那麽,我应该死了!但是她是不是还爱我呢?不,我顶好像庄子那样做做看!不过,假若我真死了!那麽爹爹怎样啊?」他说,「不,这是禽兽的世界,我已经是禽兽!所有的诗书礼义,所有的人伦毁坏无余了!但是,假若我真的死了!那麽我便看不见这个房间,好漂亮的房间呀!里面住着禽兽呀!我也就看不见她了!那时她便和别的男人睡觉去!我终究不能死呀!」
他在房里走动着,不停地摸刀子,他底眼睛燃烧着。「我底名字叫做蒋蔚祖,我还有一个号,但是我底名字有什麽用?我小时聪明温顺,在苏州没有人比我做得更好的诗文,写得更好的字了,但是我做了什麽?大家都说我讨了好看的、天仙一样的老婆,大家都说我有了儿子,然而,我确实没有!这只有我自己晓得!那麽,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家庭不也是一样?但是他们好像是有事做,不发疯!他们竟然不发疯!他们这些人,一天到晚来来去去哭哭笑笑,谈国事谈私事,好像是过得顶好!啊,多麽黑暗啊!我记得从前我在一切地方都觉得别人好,我们是受了谦逊有礼的家教!--好了,够了!何时完结,我们太宽大了!女人有什麽值得迷恋!但是,可怕呀!她多麽迷惑我啊!怎样好,怎样好,禽兽地活着呢还是禽兽般死呢?我死了她会哭麽?伤心呀!
「刀子刀子,我有刀子!但是,从哪里杀进去呢?从胸上,那样的胸上,不成啊!从颈子!不,不好,最好从背後?不过,我终归要死,让她活着快乐几年不也是一番爱情麽?爱情怎麽能够要报偿--不,我要证据,她也是可怜的,我要她说出来,那麽我假装死了!但是人死了心是不跳的,怎样能叫心不跳?
「好,有了,最好把红墨水,泼在身上,泼在地上,手里抓着刀子,刀子上也要染点血,那麽,她就来不及看心跳不跳就要哭起来了,要是不哭呢?啊,可怕呀!但是不哭便是证据--要把刀子抓紧!」
他找出两瓶红墨水来(金素痕常用红墨水写字),把它们打开,沾在指头上看了很久,满意地微笑了一下。然後他睡在地上试了一下。
他等待着。天亮时有了敲门的声音,佣人走过廊道去开门。於是他往胸上、地上、刀子上泼了红墨水然後把瓶子藏起,蜷曲着左腿在地上睡了下来。
他大口呼吸着,然後,在金素痕推门时屏住呼吸。在寂寞的灯光下,他底阴惨的脸是完全像死人。
「现在,她走进来了!她哭不哭?」他想。
金素痕在回来的路上很清醒,特别冷静地想到自己已经发疯--比蒋蔚祖还要疯狂。她冷酷地想到,这个疯狂,是很痛快,很有趣的。「真好,老天有眼睛,两个疯人住在一起--但是我是真疯,他是假疯!」进门时她向自己说。
推开门,发现地上的、血泊里的蒋蔚祖,她做了一个顺从命运的、悲苦的姿势站了下来。她底眼光闪射,苍白的下颔强烈地打着抖。
「要找张妈做证人,不然他们会认为我杀的!」她想,疾速地跑出去,叫喊了起来。
「怎麽,她跑掉了!--没有哭?」蒋蔚祖失望地想,坐起来。「不好,她要喊人来--」他向自己说。
而正在这时候金素痕已经极快地拖着那个臃肿的、凌乱的女佣人跑进来了,看见了坐着的蒋蔚祖,就放开女佣人,发出了恐怖的尖叫。
蒋蔚祖被吓得打寒战,握着刀子慢慢地站起来,以发呆的眼睛看着她。
「你干什麽?」惊慌的金素痕恶叫,退到门边,防御着自己。
「放下刀子!不放下我马上就走,再不回来!」她叫。
刀子从蒋蔚祖手里落下了。在他脸上有疯人底尴尬的笑容。
金素痕疾速地跑上前去,拾起了刀子,然後吩咐女佣人出去,关上了门。她带着痛苦的、惊慌的表情,握着刀子,走到桌前去坐了下来。
「蔚祖,你干什麽?」她严厉地问。
「我一个人无聊,在好玩。」蒋蔚祖尴尬地笑着,说。「说!不然我马上就走,你天涯海角都找不到我!」她厉声说。